石头是不会流汗的。
这句冰冷的话语，如同刻在墓碑上的铭文，深深地烙印在赵丰年那片被痛苦烧灼得焦黑的意识里。
他瘫在地上，那只完好的右手紧握着手锯的木柄，粗糙的纹理与铁器的寒意，是他与这个真实世界唯一的连接点。
除此之外，他的一切都漂浮在痛楚的海洋中，虚弱，无助，像一艘即将沉没的破船。
汗水，正从他身体的每一处毛孔中背叛他。
它们是恐惧的信使，是生命不屈的呐喊，也是向黑暗中那位巡逻者发出的、最致命的邀请函。
他能感觉到冷汗如何浸湿了后背的衣衫，又如何黏腻地贴在冰冷的石地上。
他甚至能想象出那股属于活人的、温热而潮湿的气味，正如何丝丝缕缕地升腾，融入这片腐朽的空气，等待着被某个灵敏的“鼻子”捕捉。
拾荒者的话，不是威胁，而是一道不容置疑的、来自深渊底层的物理定律。
他必须让皮肤变成石头。
赵丰年尝试着收紧全身的肌肉，试图用蛮力封锁住那些失控的毛孔。
然而，这只是徒劳。
他的身体像一个被扎了无数小孔的水袋，你堵住这里，那里便会渗出更多。
这种对抗本身就消耗着他本已所剩无几的体力，让他的呼吸愈发粗重，心跳也随之紊乱。
他失败得如此彻底，如此可笑。
对面的黑暗中，拾荒者仿佛已经化作了一尊真正的石像，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的静默，形成了一片无形的、不断收缩的力场，将赵丰年所有的挣扎都衬托得无比喧嚣。
时间，就在这片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次心跳，都像是清道夫那根铁杖在向他靠近一步。
恐惧，正在将他生吞活剥。
他必须做点什么。
猛然间，拾荒者用脚尖踢中他伤口时那股爆炸性的剧痛，如同闪电般再次贯穿了他的记忆。――
在你的身体被痛苦彻底填满的时候，它就没有多余的空间，去留给恐惧了。
原来如此。
原来，那不是一次惩罚，而是另一堂无声的课。
赵丰年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柄粗劣的凶器。
锯齿上残留的暗色血痕，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烁着幽光，仿佛在嘲笑着他的愚钝。
他曾用它来切割自己的血肉，以换取生存的资格。
现在，他将要用它来切割自己的灵魂，以求得片刻的“死亡”。
他缓缓地、用一种近乎于献祭的庄重姿态，将手锯横置于自己的大腿上。
他没有选择完好的那条腿，而是选择了与断臂同侧的、那条依旧在微微颤抖的左腿。
他需要对称的痛苦，来平衡这具残破的躯壳。
他闭上眼睛，将锯齿最锋利的一端，轻轻地压在了自己大腿外侧的皮肤上。
冰冷的、带着铁锈颗粒的触感，瞬间激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那是一种预兆性的刺痛，神经末梢在发出警报，身体的每一根纤维都在尖叫着抗拒。
他没有理会。
他开始用力，将那排锈蚀的牙齿，一分一分地，按进自己的血肉里。
这不是切割，而是一种更加残忍的碾压。
皮肤先是凹陷下去，然后，在那股持续而稳定的压力下，最外层的角质被突破了。
一股尖锐的、清晰无比的痛感，如同一根烧红的钢针，精准地刺入了他的感知中枢。
“呃……”
一声压抑的闷哼，从赵丰年的齿缝间挤出。
但这声闷哼，与之前那因失控而发出的凄厉惨叫截然不同。
它短促，有力，带着一种主动迎接的决绝。
他找到了。
他找到了一个全新的、可以被他主动掌控的痛苦之源。
它不像断臂处那片火海般弥漫而不可控，也不像内心深处那片恐惧的沼泽般无形而不可捉摸。
它就在这里，在他的掌控之下，清晰，锐利，如同一把可以随时调整刻度的手术刀。
他维持着这个力道，让锯齿堪堪刺破皮肤，悬停在即将撕裂肌肉的临界点上。
这股全新的、高度集中的痛楚，像一个强大的漩涡，开始将他脑海中所有纷乱的思绪――对清道夫的恐惧，对未来的绝望，对自身处境的悲凉——都强行拉扯进来，然后，彻底碾碎。
他的世界，再一次被简化了。
只剩下那排锯齿与他血肉相连之处，那一点永恒的、燃烧的刺痛。
他开始将自己全部的意识都灌注到那个点上。
他感受着铁锈的冰冷，感受着皮肤被刺穿的细微撕裂，感受着血液正如何缓慢地渗出，与铁器发生着最亲密的接触。
他成了痛苦本身。
当他的精神与这股自残的痛楚融为一体时，他那具背叛了他的身体，终于开始屈服。
那疯狂擂动的心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渐渐放缓了节奏，变得沉稳而滞重。
那急促的呼吸，也随之变得悠长、平稳，几乎细不可闻。
最重要的是，他感觉到，那些从毛孔中争先恐后向外渗透的冷汗，那股代表着恐惧与生命的气息，正在一点一点地……
干涸。
他的皮肤，正在失去属于活物的温度与湿润。
它正在变成石头。
赵丰年依旧紧闭着双眼，但他知道，自己成功了。
这是一种扭曲的、建立在自残之上的胜利，却也是他在这片深渊中，第一次凭借自己的意志，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
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的牺牲品，他成了一个懂得如何利用痛苦去驾驭痛苦的……
怪物。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几乎要与那柄手锯融为一体时，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枯枝折断般的“咔”声，在死寂的洞穴中响起。
是拾荒者站了起来。
赵丰年感觉到一股阴影笼罩了自己。
他没有睁眼，也没有移动分毫，依旧维持着那自残式的冥想姿态。
他知道，最后的审判来了。
一只冰冷、干枯的手，覆上了他的额头。
那只手在他的额头上停留了很久，久到赵丰年几乎以为它已经僵化在了那里。
它在感受，在检验，在用一种超越了言语的方式，评判着他这堂课的成绩。
终于，那只手缓缓地移开了。
“你的血，在浪费。”
拾荒者那沙哑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近乎于赞许的、却依旧冰冷刻骨的意味。
“一个好的猎人，从不让猎物流一滴不必要的血。因为血，是比肉更有价值的诱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