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并非虚无。
它拥有质感，拥有重量，甚至拥有温度。
此刻，这片被强光洗刷过的黑暗，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粘稠，如同冷却的沥青，将赵丰年和他指尖触碰到的那两个截然不同的物体，一同封存在琥珀般的死寂之中。
时间，在这绝对的静默里失去了刻度。
赵丰年那双血肉模糊的手没有颤抖，那是一种超越了生理反应的、来自意志层面的绝对控制。
他的指尖，正同时感受着两种截然对立的物理法则。
其一，是那枚“棋子”。
它坚硬、冰冷，边缘带着一丝锐利的、非自然的切割感。
那不是岩石的粗粝，也不是骨骼的圆润，而是一种属于几何学的、可以用公式去定义的精确。
它躺在赵丰年的掌心，像一个冰冷的、不容辩驳的公理。
其二，是那块“湿泥”。
它柔软、温热，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的薄膜，内部的肌理纤维在指尖的轻微压力下微微变形。
赵丰年甚至能从中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正在缓缓消散的生命脉动。
他认得这种触感，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拼死逃离着拥有这种血肉的怪物。
那是深渊的造物，是混乱的产物，是这片活地狱里最基础的构成单位。
一枚象征着绝对秩序的金属造物。
一块代表着原始混沌的血肉样本。
它们被并排放在一起，静静地躺在那个完美圆形隧道的入口前，共同构成了一幅荒诞到极致、却又逻辑严密到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
这不是挑衅。
赵丰年的大脑，那台在恐惧与震惊的冲击下几近熔毁的血肉计算机，此刻以一种近乎沸腾的效率重新启动。
无数混乱的数据流被瞬间清空，一个全新的、冰冷的核心算法正在飞速成型。
这不是威胁，更不是某种无法理解的仪式。
这是交易。
那枚冰冷的金属造物是“价格”，而这块温热的血肉是“商品”。
那个藏身于隧道深处的未知存在，用一种最直接、最蛮横的方式，完成了一次跨越文明体系的商业展示。
它向这两只在深渊中苟延残喘的虫子，清晰地展示了自己的力量与规则。
它在定价。
它用深渊的怪物作为商品，用它自己的造物作为货币，为这片混乱的、弱肉强食的世界，强行赋予了一个冰冷的价值标签。
“疯了……你彻底疯了……”
拾荒者那嘶哑的、饱含着惊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像一根冰冷的针，试图刺破赵丰年那层由疯狂逻辑构筑的屏障。
他看见赵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匍匐在地，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去触碰那不祥的祭品。
这种行为，在他那套根植于深渊的生存法则里，等同于主动将自己的灵魂献祭给一个未知的邪神。
然而，赵丰安充耳不闻。
他那本引以为傲的血肉账本，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
所有的风险评估模型，所有的盈亏计算公式，在这场闻所未闻的交易面前，都成了无效的、可笑的废纸。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深渊这片混乱的市场上挣扎求存的商人，直到此刻他才悲哀地发现，自己连市场的门槛都未曾摸到。
他和拾荒者，以及这深渊里所有的怪物，都只是货架上等待被标价的商品。
而那个隧道里的存在，才是唯一的、真正的买家。
或者说，是庄家。
一股灼热的、混杂着羞辱与兴奋的情绪，从赵丰年的胸腔中升腾而起。
他那商人的血脉，在极度的恐惧之后，竟被激发出了一种病态的狂热。
他已经一无所有，他已经破产，而眼前，就是唯一的、能够让他重新回到牌桌上的机会。
他做出了决定。
他的手，在黑暗中精准地移动。
首先，他用两根手指，稳定地、不带一丝烟火气地，捏起了那块尚有余温的血肉。
那块曾让他们亡命奔逃的怪物的血肉，此刻在他的指尖，不过是一份量化了的、可以被评估的资产。
紧接着，他的拇指与食指，以同样的稳定，捏起了那枚冰冷的、棱角分明的金属造物。
他将它们，同时收入了怀中。
他没有选择其一，他选择了全部。
他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或许是接受，或许是宣战，又或许，这本身就是一种更加狂妄的报价。
他用这个动作，向那个未知的存在传递了一个信息：我看到了你的商品，也看到了你的货币。
现在，我需要理解你的规则。
做完这一切，赵丰年开始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向后退。
他的动作依旧轻微，却不再有丝毫的迟疑与恐惧，反而带着一种完成了一笔关键交易后的冷静与从容。
他退回到拾荒者的身旁。
拾荒者没有动，他像一尊被风化了千年的石像，浑身散发着死寂的气息。
他看着赵丰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不再有恐惧，不再有惊骇，只剩下一种看待异类的、绝对的疏离。
在他眼中，此刻的赵丰年，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被他评估、被他利用的“新人”。
他是一个接触了禁忌、被“另一边”打上烙印的污染源。
两人之间，那条因为共同求生而建立起的脆弱纽带，在这一刻，无声地断裂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那个蛰伏于黑暗中的完美圆形隧道，终于有了新的反应。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任何能量的波动。
只是那片区域的“存在感”，正在缓缓地、无可挽回地消退。
它像一个完成了任务的幽灵，收敛起自己所有的气息，悄无声息地，退回到了它所属的、那个不应存在于此的世界。
那股源自高维秩序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压迫感，正在如潮水般褪去。
深渊，正在重新夺回属于它的混乱与黑暗。
外界那“咚咚”的、撼天动地的心跳声，那狂暴的兽吼与岩浆的奔流声，仿佛在这一刻才被解除了静音，重新涌入他们的感知。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集体性的幻觉。
然而赵丰年知道，那不是。
他怀中，那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一冷一热，一硬一软，正无声地提醒着他，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已经被永远地改变了。
他低头，借着岩浆河反射上来的、极其微弱的暗红光芒，终于看清了自己手中的战利品。
那块血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白色，还在微微抽搐。
而那枚金属造物，是一枚构造极其精密的……
齿轮。
它的每一个齿，都闪烁着冰冷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光泽。
在齿轮的正中央，镌刻着一个他无法理解，却又仿佛在哪里见过的、更加复杂的徽记。
一个被齿轮包裹的……
铅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