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眨眼间,一个带着面具穿着奇怪的人出现在祭坛中间。
我揉了揉眼睛,自己一定是看错了,朦胧的雾气环绕在周围,他竟然是随着这股气凭空产生的。
这人身上的服饰不同于本朝的任何一种形制,红色的布带缠绕在腰间,披风上的暗纹是盘旋的狰狞巨兽,似狗类熊,血盆大口张数尺,好像要吞噬一切。
他挥舞着手中的树杖,口中念念有词,树林中的人急速奔出,随着他的动作开始舞蹈。
「是混沌。」方砚朝我贴近,滚烫的鼻息喷在耳际,「上古四大凶兽之一,前朝三苗部族的图腾,他们在向混沌献舞祈愿。」
三苗部族作为前朝的氏宗大族,在鸣鹿之战中被高祖皇帝歼灭殆尽,此时公然出现在这里,这些蒙面人不在少数,他们卷土重来是要干什么?
难道想凭区区一支残族乱我朝国本吗?
吟唱声不知何时停了,为首的大祭司高呼一声,妇人半跪着呈上手中的包裹。
大祭司缓缓摘下面具,浓艳稠丽的面庞显露在众人眼前。
竟然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而且她的相貌是如此眼熟!
我侧头看向方砚,他瞳孔骤缩,手颤抖不止,显然是震惊到了极点。
因为这个女人正是丞相府的九姨娘!
「怎么会是她?」方砚喃喃道。
九姨娘蔻丹染就的纤指探进包裹,一个婴儿被她捧在手中。
婴儿被投入巨大的石臼,片刻后鲜血溢出,其余人依次将香灰、符纸和其他不知名的草木药材加入进去。
那是只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孩,他的人生甚至还没开始。
我紧握双拳,牙关紧咬出血,生生忍住了奔上前的冲动。
「畜生!」
方砚一声干呕,差点没吐出来,他双目赤红,呼吸急促:
「三苗部族精通秘术,我们藏不了多久,先离开这里再从长计议。」
刚止住声,祭坛上九姨娘的耳朵动了动,朝藏身之处射来一道锋利的目光。
我捞起方砚往背上一扔,疾步在来路上奔走,用尽全身力气不断变化身法,终于在蒙面人作出反应前逃离了他们的视线。
停下脚步时,方砚又喘又咳,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晕倒在我怀里。
他的身体是真的不好吧,看上去虽然与常人无异,可我探过他的脉,气弱体虚,是先天不足之症。
都这样了还要上蹿下跳着查案,多亏了有本姑娘在他身边啊。
天色渐暗,雨点淅淅沥沥打在屋檐上。
方砚悠悠转醒,虚弱没有掩盖他精致的五官,反而平添了几分让人怜惜的意味。
我劝他明晚再去张显府上,他却固执地摇摇头。
「明日就要敛尸入棺了,这时不去岂不错失良机。」
「可你的身体能撑住吗,而且外面下雨了。」
方砚神色凌然,悲壮地揣了揣袖子,语气中带着几分决绝:
「首先一定要保护好我,剩下的也都靠你了!」
病弱俊公子的形象轰然崩塌,变回了面目可憎的模样。
我就知道是这样,他为什么不是个哑巴呢?
7
「别哭了。」
泪珠大颗大颗滚落,我声音颤抖,忍不住抽泣:
「你不会死了吧……」
方砚见状捂住胸膛又呕出一口血来,颓然躺倒在另一具冰凉的身躯上,随即立刻弹起,朝我身边挪了挪。
「你死了我都不会死。」
他靠在我肩上,气若游丝,左胳膊上一道刀伤正洇出血迹。
雨停了,银河的冷晖透过屋顶的破洞挥洒下来,照在柴火旁的三个人身上。
我搂住冷得发抖的方砚,尽量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他。
至于多出的那一个“人”,是户部尚书张显的尸体。
两个时辰前,我带着方砚越过家丁的巡逻潜入张府。
马上就要进入祠堂时,方砚反而怎么都不肯动了。
我以为他身体又有哪里不舒服,他却哆哆嗖嗖蹲到墙角:
「不行,我太害怕了,你不是也懂医理么,你进去我给你放风。」
一个大男人竟然害怕死人,还有没有道理啊?
方砚伸出食指晃晃:
「这你就想错了,除了你正常人都害怕死人。」
色是刮骨钢刀,当初被他色相所迷,如今我没有一刻不后悔答应和他同流合污。
我放出迷香迷晕守灵的丫鬟小厮,飞速进入内间。
张显穿着寿衣躺在床上,嘴大大地张着,面目狰狞。
细长的银针扎入他的腹部,针尖发黑,带出的黏液除了酸臭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胃部绵软,喉头青紫,死前有过急性呕吐。
是死于砒霜中毒无疑。
如果张显的死因没有蹊跷,那线索只能落到过失杀人的刘二身上了。
刘二酒铺在长安东坊是百十年的老字号,刘二一家踏踏实实经营几代,身世清白,酿出来的酒这么多年一直很受欢迎,生意极好,没理由要谋害张显啊。
那天在深林中见到的婴儿,会是被送走的张显独子吗?
三代单传的张家,是否知道孩子被送走会是这样的下场?
如果知道,又是什么促使张显狠心做下如此举动呢?
儿子不知所踪,现在连他自己也变成了一具尸体,老张家彻底断代了,任谁不叹一句造化弄人。
我轻轻抚平张显扭曲的五官,将他大张的嘴闭上。
张大人,还是走得体面一点吧。
刚收回手,身后冷风袭来,我下意识侧身,一枚银镖钉在前方的柱上。
青丝随风飘落,一个蒙面人从窗口翻落,看气息定是高手。
他剑法高超,我与他周旋了几个回合,很快即招架不住。
耳畔一道劲风,剑就要刺在背上,预想的疼痛却没有落下。
「屠窦,小心!」
是方砚。
长长的口子从他的胳膊上撕开,血流不止。
持剑人见砍错明显愣了一下。
院内的家丁已经被惊动,数十个火把朝这里赶来。
趁此机会,我拉着方砚就要跑。
「带上张显!」他大呼一声,离去时意味深长地瞟了杀手一眼。
我扛着尸体带着方砚一路狂奔,到这间废弃的小屋时才发现杀手并没有追来。
「都赖我,说好了要保护你,还叫你受伤了……」
「放心吧,那人及时收力了,看似可怕实则没伤到筋脉。」
方砚体温上来了,伤口也止住了血,有了些力气。
他揉乱我的头发,又揪了揪我的脸:
「别担心了小土豆,刚刚那人是九小娘,不会对我下杀手的。」
8
九小娘名为顾晚鸢,大方砚两岁,是和方砚青梅竹马长大的。
方砚十二岁时,忠义正直的镇国将军突然以谋逆罪被判处斩,男子流放三千里,女眷皆坠入勾栏。
和他同朝为友的方丞相只能在暗中照拂一下他的家人。
将军府其余人要么身死要么下落不明,仅存于世的只剩下三小姐顾晚鸢一人。
顾晚鸢本是潇湘馆的清倌,只卖艺不卖身,近日幸得方丞相垂怜赎身,摇身一变成了相府九姨娘。
看似风光无限,其中多少心酸往事已经不为人所知了。
「晚鸢姐姐是个可怜人,我爹不想让她为妾,她执意不肯,说余生愿像侍奉父亲一般留在爹身边。」
方砚叹惋:「如今和前朝逆贼勾结,怕是受人蒙骗吧。」
左一个晚鸢姐姐,右一个受人蒙骗,哼哼果然是青梅竹马。
「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你的晚鸢姐姐和我又没关系,她最好不是自愿的。」
我偏过头去不再听他说话,兀自摆弄张显的尸体。
刚刚匆忙,张大人的衣襟都跑乱了。
「我与她没什么,她家出事之后我们就没交集了,况且人家现在是我九娘。」方砚掰过我的头和我对视。
像是意识到什么,他的耳根漫上红意,眼神闪躲,手忽地松开,喃喃道:「怪了,我干嘛要解释。」
空气忽然陷入凝滞,我重复理着已经平整的布料,方砚东看看西望望,用眼角余光偷看我。
「张显的尸体……」我们同时开口,两人都顿了顿。
「你先说吧。」我摆了摆手。
说到正事,方砚也不再忸怩:
「张显的尸体有问题。」
「查验过了,所有的症状都符合服用砒霜致死。」我解释道。
「靠近他时,我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这种味道和祠堂所燃的檀香极为相似,除非对它非常熟悉,否则很难分辨出来。」
方砚慢慢讲述,嗓音低沉,磁性动听。
五岁那年的元宵节,府中忙碌,下人疏于照顾,小方砚独自玩耍时不慎落入湖中。
各类名医都被丞相请来,却个个摇头,他体质太弱,又落水着了风寒,已然回天乏术。
一位游医偶然路过长安,听闻此事便前来诊治。
游医略施妙手,只用一瓶小小的药丸就救了方砚的性命。
那药丸香味独特,使人成瘾,过量服用还会产生幻觉,看似一瞬便能医好人体各种疾病,实则损耗寿元,以全身元气补当前亏空,治标不治本。
若不是游医医术高超,添了几味药引减少其凶性,而方砚的病情又太过紧急,相府断不会同意给尊贵的小公子用此药。
「身体痊愈之后为了戒瘾我可是吃了好大的苦头,熟得不能再熟了,一定是它。」
我伸指探入张显喉咙中,的确有淡淡的檀香味。
「还记得普渡庙的善丸吗?」方砚掏出那颗黑色的药丸,「味道一致,只是更加浓烈,这样看三苗部族和白神仙或许有某种联系。」
兵部右侍郎无故溺死,会不会也和善丸有关。
家世清白的老实商贩刘二为虎作伥,官员甘愿将初生的骨肉送于三苗部族,连相府也已经有了他们的人,那岂不是皇宫里……
虽然还没有足够的证据,但必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这些人还未生乱,若要乱,必是大乱!
这绝对不是小事,要马上告诉师父,联络大理寺全城戒严。
9
「先送你回家,再把张显扛回十三衙门,这可是关键证据。」
相府门口,我看着方砚的背影,心里又麻又胀,竟然有些舍不得。
「方砚。」我唤他,「好好养伤,还是要小心你九小娘,我会再来找你。」
方砚的脚刚要迈过门槛,随即又转过身来,轻轻抱了我一下。
「知道了,啰嗦。」他嘴角抑制不住的勾了勾笑,耳垂通红,「要走快走。」
十三衙门。
「师父,你相信我啊!」
鬓角发白的太监扫了扫拂尘:
「三苗部族早就死绝了,你少跟丞相府的人混在一块玩儿,他们都跟狐狸一样精,忽悠你!」
「我亲眼看到的。」我抱住师父的膀子一个劲摇。
师父被磨得不行了,只能满口应承:
「行了行了,就派人查,你别管了,明天去探一探那个……那个香妃娘娘的波斯猫丢哪去了。」
「大师兄,你让皇城司带兵去密林搜搜就知道了!」
大师兄不为所动:
「小土豆你最好听师父的话,不然我就把你房间里藏的那具尸体带出去溜一圈。」
「都臭了吧!」他咬牙切齿地对我说。
东坊馄饨铺前。
「师门上下没有一个人相信你?你长这么大得扯了多少谎?」
依旧是不绝于耳的哟喝吵嚷声,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坐在桌边。
白色长衫的清俊的公子语气嘲讽,目光却没有离开眼前的黑衣少女半分,眼神中带着淡淡的宠溺和笑意。
「还那么能吃,十三衙门也没有被你吃穷了去。」
我吞着方砚剩下的大半碗馄饨,翻了个白眼,自己浪费粮食还好意思说别人,弱得和瘦鸡似的。
再说我骗人也是迫不得已,师父从来不让我办那些大案要案,每次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还不如扯谎溜出去玩呢。
「普渡庙派散善丸了,大家赶快!」
敲锣人准时上工。
我咽下最后一口汤:
「今天还去领吗?」
「不了,机会留给需要的人吧。」
人流像往常一般顺着普渡庙的方向移动,忽然发生的异乱阻挡了乡亲们的脚步。
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疯女人拦在了青石板路上。
女人虽满身脏乱与乞丐无异,却肤容细腻,依稀可见俏丽的五官。
「白神是妖魔,是骗子!」她张牙舞爪地去抠挖敲锣人,又哭又笑,口中絮絮叨叨。
「善丸是毒药,你们这群蠢货!」似乎是想起什么伤心事,她又蓦地跪下,流着泪不停磕头,「求求你们,不要吃我的孩子……」
眼看着人群的怒火已经燃起,耽误了他们领善丸的妇人好似犯了滔天大罪,很快就有拳脚要落到她身上。
长安城治安很好,百姓和善,当街打人的案子几年都没出现过一起。
那些施暴者双目通红,额角青筋乍起,看客们也都是面色阴鸷,拳头紧握,马上就要失去理智。
霎时间,我竟分辨不出哪个是常人哪个是疯子。
平日里安睦和乐的街坊邻居变得如此陌生,一股凉意从我的脚底蔓延到头顶。
「住手!」方砚大喝一声,「当街打人还有没有王法。」
褐色短打的壮汉欺身上前,一把抓住方砚的领子:
「你算什么东西。」
我拧开壮汉的拳头, 抬掌将他拍出几丈远,横刀挡在方砚和女人身前
虎头龙纹令牌在日光下闪烁,「十三衙门办案,速速退散!」
10
师父坐在高堂上,面容冷峻,散发出我从未曾面对过的威严。
前兵部右侍郎李大人的六姨太痛失爱子患上癔症,整日疯疯癫癫,神志不清。
李大人死后,下人们对本就不受宠的六姨太更加不上心,苛待她的分例也就罢了,还让她在无人看护的情况下偷跑出去。
「李王氏,你有什么冤屈?」师父嗓音沉重,殿内回声萦绕。
我以公务的理由将六姨太带回十三衙门,百姓们纷纷让路,不敢再有异议。
回衙门后,疯癫的六姨太奇迹般冷静了下来,口齿清晰,指顾从容,不似患病。
「回大人,民妇状告白神仙。」她额头抵地,「杀人害命,蛊惑百姓。」
「可有证据。」
「民妇亲耳所听,亲眼所见。」
师父颔首示意,六姨太娓娓道来:
「白神仙乃邪神恶鬼,以沾染龙气的婴孩作祭品,李松涛这畜生用孩子做交换求得一等善丸,他想长生不老,连亲生骨肉也不放在眼里!」
「普渡庙来的人把孩子带走,我刚生产完无力抵抗,他怕我说出去,便让人给我灌疯药,李松涛死有余辜,只可怜我那苦命的孩儿……」
六姨太的额头已经磕出血来:
「求大人做主!」
「李松涛何故身亡?沾染龙气又是什么意思?」我出声问道。
一提到李松涛的死,六姨太的表情从仇恨麻木转为悲怆。
人生的依靠接连去世,装疯卖傻地活着只为求一个公道,深宅中依附丈夫而活的可怜弱女子亦能生出如此令人慨叹的勇气。
「老爷得了善丸大喜过望,服下后整个人亢奋异常,言语行为皆不受控制。」
六姨太瞄了师傅一眼,复又低下头来:「还说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话,说……那水中有乘龙登天之位,便自投入池里溺死了。」
因果有道,报应不爽,李松涛不择手段苦求善丸,最后却是死于善丸给他打造的环境之中。
「蒙面黑袍人言老爷常年伺候圣上,生下的孩子自然也能沾带一些龙气,龙气越多制出的善丸效用便越好。」
我冷笑一声,这些人还真是敢编,那岂不是圣上越倚重的大臣越是他们的目标。
「可知十三衙门是什么地方?若是所言有虚,你也要下大狱!」
「民女所言句句属实!」
加上张显的尸体和方砚的善丸,现在人证物证俱在,师父总该相信我的话了吧。
我神情雀跃望向师父,挑眉催促他快做决定。
师父微微点头,六姨太被带下堂去由专人好生看顾。
「窦儿,为师的话你都忘了?」师父看看我又看看方砚,气得鼻子冒烟。
糟糕,师父真的生气了。
他不怀好意地盯着方砚,多年的敏锐让他一下就看破了我的小心思。
师父皮笑肉不笑:
「寒泓,你身体不好,不要让令尊担忧。」
方砚抱拳躬身,其实腿都在发抖:
「晚辈知晓了。」
「师父你忙吧,我们还有事!」
随意搪塞了一下,我拉着方砚转头就溜,照那架势再不走他就要被师父生吞活剥了。
「别着急,既然师父出手了,就没有他老人家办不成的事。」我把胳膊架在方砚脖子上,安慰他道。
他眉头紧锁:
「但愿如此吧。」
11
师父手段雷厉风行,长安一夜之间全城戒严,普渡庙也暂时被监管起来接受调查。
白神教的幕后之人果然就是三苗部族,但孩子们的尸骨已经搜寻不到,不能直接证明他们犯下命案。
善丸已经送去太医院检验,寻常大夫看不出它的门道,要验出它是否有上瘾致幻的药性还需要些时日。
三苗部族的人一瞬间销声匿迹,只抓到了几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顾晚鸢的身份更是做得异常干净,加上方丞相全力作保,丝毫查不出她和三苗部族的关联。
事情仿佛陷入了僵局。
半个月后,我和方砚坐在护城河边上吹风,晚霞洒在远处的山峰上,灿烂如烟花。
方砚头靠在我肩膀上,坐得没个正形:
「你不是说咱师父出手万无一失么,都半个月了。」
「是我师父。」我纠正他,「师父是人不是神,慢工出细活嘛。」
我自小没有父母,师父出任务时捡到了还在襁褓里的我。
他老人家喂饭,师兄们换尿布,竟也就这样把我拉扯大了。
小时候我经常流着口水问他:
「师糊,为什么我的名字是小土豆呢?」
「因为你师父我姓屠,你亲爹姓窦。」
每每听到此话,路过的师兄都要偷笑几句。
师父唬我,我早就知道,他从来没见过我亲爹。
贱名好养活,他太害怕土豆般小小的我长不大了。
想起这些往事,再看看身旁的方砚,我心中溢满了幸福,忍不住笑着哼起歌来:
「世上只有师父好,有家的孩子像块宝……」
「傻样。」方砚轻嗤一声,先是抿一抿唇,然后也似乎禁不住了。
霞光黯淡,夜幕就要降临。
山峰上的一缕烽火打破了原本美好沉静的氛围。
浓密的黑烟瞬息间直冲云上,火光映红了一片天际。
那个方向,是三苗部族祭祀的密林……
「有案情!」
我掐指打了个呼哨,草丛中窜出两匹快马。
密林中,原本崎岖的小路被早已来此的皇城司兵马收拾得畅通无阻。
两侧的树木泛着零星的火点,祭坛处传来兵戈相碰的声音。
行至跟前,眼前的景象却让我震惊,心脏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攥住,剧烈的疼痛蔓延到指间。
满地的尸体,熟悉的衣式样貌,那些残肢断臂皆是素日和我玩闹嬉戏的师兄弟们。
缠斗在一起的人影似真似幻,此地只有十三衙门的人,而他们竟然是在自相残杀!
我顾不上思考,冲上前拦住正奋力砍杀的大师兄:
「师兄你们疯了么?」
大师兄已然杀红了眼,只推开我,瞬间将前方的人一刀封喉。
为什么?为什么?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我大喊一声又要上前,却被一个温热的怀抱死死禁锢住。
「他们已经陷入环境失去神志了!」
方砚声音嘶哑,默默忍受我的指甲抠入皮肉。
听到我嘶吼,大师兄似是回过神来,嘴唇嚅嗫:
「快跑!」
火势越来越大,浓烟迷眼,我的泪水奔涌而出。
心凝结成坚硬的石块,慢慢沉坠,这时,一道黑影从眼底飘忽而过。
他掠过树梢,抬眸间隐入祭坛中央,身体如一丝烟雾消散不见。
方砚也察觉到什么,手臂放松了力道。
12
跟上那人,我和方砚在祭坛中一阵摸索,果然发现了机关。
台阶几乎垂直向下,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转角处映出光亮。
「不是叫你尽快动手么?」
不远处似是有人在交谈。
厚重的石壁阻隔了音质,依稀听不真切。
「他们整日在一起,我没有机会。」
「我看你是心软吧,事成之后自去领罚。」
声音戛然而止,我凑近还欲再听,一柄软剑暴闪而至。
方砚见状使劲将我拉往一旁,堪堪躲过锋利的剑首。
还未来得及蒙面的女子,又是上次追杀我们的顾晚鸢。
那晚方砚回府后,顾晚鸢的行事作风与往常无异,也没有对方砚下手。
可今日十三衙门遭此劫难,绝对和这妖女脱不了干系!
拔出佩刀,正欲决一死战,衣角却被方砚隐隐牵住。
我甩开方砚的手,怒火不由得波及到他:
「刀剑无情,今日我一定要杀她,方公子若是不忍心那就快走吧。」
方砚没有作声,只默默地看着顾晚鸢,情绪不明。
顾晚鸢偏过头去,眼中带着决绝和不忍。
她握剑的手轻颤,嗓音含上哭腔:
「寒泓,我本不愿……」
风在耳边呼啸,这次是方砚带着我疾驰向前,口中还不停念叨:
「蠢啊!上次不是试了么,你根本打不过!」
一下子气血上头,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倒是忘了这茬。
幸好方砚反应快,不然要白白死在那里了。
报仇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师父和衙门里其他师兄来稳住局面,救下还活着的人。
顾晚鸢的速度实在太快,我们刚出密室她就已持剑追了过来。
我与顾晚鸢过起招来,她丝毫没有留手,招招狠辣,处处致命,其功力远在我之上。
这样看来,她上次并没有奔着要我的命去。
对方砚那般情有可原,可对我为什么也留有余地呢?
不过现在,我倒能看出来,她是真的想杀我了。
身上的伤越来越多,方砚焦急地盯着我们,期待像之前那样为我挡剑,顾晚鸢却没能让他如愿。
他没有武功,帮不到我什么,只希望顾晚鸢不会对方砚狠下杀手。
以刀抵地,失血过多让我头晕目眩,已然直不起身来。
心中颓然,可想到我死后师父和方砚哭鼻子的样子,又有点想笑。
今日要和那么多师兄弟埋骨于此了。
「晚鸢姐姐,你不要一错再错!」方砚护在我身前。
火势已经蔓延开,就算她不杀我,不到半个时辰我们也会被活活烧死在这。
我摇头暗示方砚快走,此时一个宽阔的身影从天而降。
眼睛又开始酸涩,我强撑的气势一下子倾泻,蓦地趴靠在方砚背上。
太好了,师父终于来了。
「小土豆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啊。」
我无力再与师父拌嘴,只虚指了下大师兄的方向,示意救人要紧。
马蹄声阵阵,地面震动,大理寺的人也来了。
我和方砚彻底松了一口气。
顾晚鸢却不惊慌,在师父来时就停下了动作,只静静地瞧着。
她唇角勾起冷笑,衣袍倏然松散在地,身体化作一股青烟,直冲师父而去!
是秘术!
那青烟没入师父身体,师父僵硬了片刻,随即抬手提刀,直直捅入大师兄心口。
几招之间,活着的人皆被杀死。
场面瞬息变换,快得人来不及做出反应。
13
血液仿佛凝固,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我张了张嘴,想叫又叫不出声来。
师父缓缓转头,似乎是想看我,瞳孔却落不到实处。
方砚的手抖个不停,指关节泛白,紧握着我的刀和师父对峙。
他闭上双眼,挥舞刀的轨迹没有章法。
他想保护我,也一直在保护我。
师父武功高强,方砚怎么抵挡地住,只是那没有章法的一刀,却结结实实划在了他脖子上。
在我看来无所不能的师父,就那么倒下了。
青烟从师父身体里散出,又凝结成那个貌美的蛇蝎女子。
她装模作样地扑到方砚怀中,好一个吓到花容失色的美人。
一切都有种异样的梦幻感。
我仰天长笑,原因无他,大理寺的兵马赶到了。
师父死了,师兄弟们死了,我们却还活着。
没有人能杀得了九司提督屠无量,除非是他最亲近的人。
这一计真是妙极!
大理寺卿见此景也是大惊,但他一向秉公执法,只看证据不论私情。
方砚正举着刀失神,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与他无关,他没有武功,我和你们回去。」我出声。
「还请收敛好我师门上下的尸体。」我朝他郑重磕头道。
酸臭腐烂的味道弥漫在整个地牢里,丝丝寒风从墙的缝隙中吹来。
十日了,我望向头顶的阳光。
这十日方砚每天都来看我。
师父死后圣上大怒,五师兄接管了十三衙门,联合大理寺全力侦办此案。
方砚也借着他父亲的关系为我全力奔走,熟不知我已心死,待在哪里都没有分别。
再有十日,我从地牢中被放了出来。
日光有些刺眼,方砚为我披上大氅,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他知道我最想问什么,一五一十地将案子的近况描述起来。
三苗部族中一个重要人物被抓住,酷刑之下招供出了顾晚鸢。
相府也因此受到了牵连,胜在圣上明理,知晓相府与将军府的渊源,并未太过疑心方相。
善丸的供应断了,百姓发生过几次小小的暴乱,也都被镇压了下来。
户部尚书张显的死,则是因为失去独子临时醒悟,想要告发他们,所以被痛下杀手。
官员和宫中众人一一接受排查,但凡与白神教有关的都收押入狱。
圣上为此事心中甚忧,积愁成疾,再加偶感风寒,已经服药好些日子了。
顾晚鸢落网,但事情远远不算完。
祭祀时,她的确是主持的大祭司,可我和方砚都知道。
那日在密室里分明还有一个声音,那才是三苗部族真正的首领!
不将他正法,我师父怎能瞑目?
想到此,我陡然咳出一口血来。
方砚紧张地去握我的手,见还温热才算放心。
大夫已经看过,是心疾,忌大喜大悲。
当时的情形怪不到方砚头上,纵使师父是死在他的手里,我知道那并非他本意。
可方砚一直心怀愧疚,每日做的最多的事就是陪着我。
14
冬去春来,风波渐渐平息。
相府也派人参与调查,可一直没有找到那个人,好似那日我们听到的皆是幻觉。
慢慢地,连我自己也开始怀疑,是不是被秘术迷幻所致。
这时候,宫里传来了圣上病重的消息。
十三衙门虽遭受重创,剩下的势力依旧不容小觑。
太和殿的防务和圣上的安危还是由十三衙门暗中负责。
每日的汤药如流水般送入,圣上却没有好转的迹象。
师父一直说我不算聪敏,那是我以前被保护的太好,懵懂不知事罢了。
这一次,我嗅到了血的气息。
天空中风云变幻,我隐隐察觉到,一场厮杀要来了。
三月十六日,三皇子薨逝,于端本宫中自焚而亡。
据幸存的婢女所言,三皇子死前疯癫无状,曾扬言要逼宫夺位。
后又在其寝殿内发现了未被烧毁的混沌图腾,以及若干封与三苗部族联络的书信。
自古以来夺嫡之事常有,且圣上未立太子,三皇子和五皇子的争斗已经是明面上的事。
朝中势力也大抵分为两派,除中立的方丞相外,各自拥护二位皇子。
此次圣上病重,三皇子自焚,矛头顷刻指向五皇子。
有人说三皇子与三苗部族勾结自食其果,更多的人则言三皇子是遭人陷害。
若圣上要追究,五皇子怕是再无立储的可能。
一下拔除两位皇子,其余的皇子不是庸才就是还没长成,圣上最倚重的十三衙门也不比昔日。
无人执掌大局,在这危机时刻,大厦亦有倾覆的可能。
我对党争之事不甚了解,这些都是方砚分析给我听的。
他最近明显忙了起来,找我的次数越来越少。
大哥经商二哥亡故,作为唯一的嫡子,相府的重担迟早要落到他身上。
午饭时候,方砚提着东坊馄饨铺的食盒来看我,臂弯上还挂着包我最爱的桂花藕饼,不像世家公子,倒像个送饭的小厮。
「近日你有好好吃饭吗?有好好穿衣吗?有什么想玩的吗?」
我努了努嘴,示意他看一旁的架子,那里摆满了他送来的小物件。
蛐蛐壶,孔明锁……竟然还有一个拨浪鼓,上面铺着厚厚一层灰尘。
又不是小孩子了,谁还玩这些啊,若不是他送的,我早就当垃圾扔了。
正吃着饭,衙门里一阵骚乱。
「五师兄,出什么事了?」我拽住匆忙点人的五师兄。
「师妹你待在衙门里不要乱跑。」他擦了擦额角的汗。
「长安城里多个地方发生爆炸,百姓死伤无算,探子说有邪教人士散布异像鼓吹民众造反……」
顾不了其他,五师兄领着装备好的众人匆匆出发了。
我正要追上去,方砚又拉住我。
「此时圣上的安危最重要。」他神色凝重,「我们去太和殿。」
话音刚落,有一小太监尖叫着奔来:
「不好了!宫变了!快来人救驾!」
十三衙门的兵马刚被五师兄领走,所剩无几。
边防军天高路远,部分禁军又赶去处理长安城内的爆炸,皇宫此时正守备空虚!
15
太和殿外,禁军正和一群人厮杀,那些人穿着似虎类熊的暗纹服饰,个个长相怪异,心狠手辣。
他们没有顾晚鸢那么高超的秘术,可各式各样的暗锋偷袭依然让将士们应对得很吃力。
所过之处血色一片。
殿门大开,丫鬟太监四散奔逃,没有人知道里面的状况。
「太危险了,你先回相府。」我砍倒一个叛贼,大步越过尸堆。
方砚却没有离开,而是紧跟着我:
「这个时辰,我爹应该在殿内议事,况且你在这儿,我能去哪?」
听到这话,我心中一暖,快意地笑笑:
「那你可跟好了,别吓得哭鼻子!」
他握紧我的手腕,语气坚定:
「上次也没怕!」
殿内,圣上坐在明黄铺就的玉椅上,沉着地与眼前的面具人对峙。
方丞相和大理寺卿守卫在两旁。
这里安静至极,没有殿外那般的腥风血雨,哭喊嘶嚎。
我和方砚的到来似乎打破了凝滞的气氛,空气重新流动。
「至此,你没有回头的余地了。」圣上开口,威严无限,仿佛惊天巨变也不过是一桩小事。
「筹谋这么多年,我从未想过回头。」面具人答。
「圣上待你不薄。」方丞相捻着胡须摇头。
「可天上那么多人在看着,我没有选择,你别怪我。」面具人语气无悲无喜。
他没有看方丞相,只是微微回头,似乎是在对谁解释。
他的身影是那么的熟悉,一道重杵击中我的灵魂。
至此,我全都明白了。
从始至终的那股怪异感,那种被不真实裹挟的滋味,全都有了理由。
其实在密室中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我心中就有过猜测。
只是我不能相信,不敢相信,于是一直欺骗自己。
大师兄死时的场景历历在目,那些未曾瞑目的眼,破碎的躯体,都被火光覆盖。
而从前欢声笑语的片段,也像镜片一样破碎。
因为谋逆的叛首,正是我的师父,那个本该死去的人。
世界上没人能轻易杀死屠无量。
我不是什么救世的英雄,也不是话本里的主角,在这样一起撼天动地的谋逆案中,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从答应方砚邀请的那一刻,就跌进了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大理寺卿是方砚的老师吧。
我说他一个病弱世家公子,怎么会那么清楚各中缘由,又非要掺和进来。
而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神情清明,面色红润,哪有半分病容?
原来他们早就知道。
这一切都是一个引出叛党,清算逆臣的局。
铁骑阵阵,马蹄嘶鸣,将士的冲杀声随风而起,无处不在。
那些派去城中安抚百姓的禁军,没有走远,只等一个瓮中捉鳖。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我只知道,我的为国为民,刚正不阿的师父,的确是死在密林中了。
16
隆庆三十五年,十三衙门九厮提督大太监屠无量反叛,诛于太和殿前。
宫中血流成河,民间死伤无算,帝大恸,下罪己诏,以忏识人不明之过。
原鸣鹿战场之址,今月下村庄,被查出不下千万株月粟,其源源不断供往长安,以制作善丸。
月下村,那是师父和顾晚鸢父亲的家乡,他们是三苗部族的后人。
三月二十七日,镇北将军下令屠村,火烧二十余里,月粟从此不复存在。
我作为手刃屠无量的功臣,圣上封赏,着统领十三衙门,护侍御前。
有师父的地方就有家,可我的家人却不只有师父。
师父犯下大错,还以秘术害死那么多师兄弟,毁了整个十三衙门,实在罪无可恕。
自知败局已定,亲手杀他,是师父最后留给我以表衷心的礼物。
如今家不在,家人亦无。
我没有接受封赏,而是选择离开长安。
至于方砚,只能叹一句有缘无分。
凭此案之功,又有满腹的才华在身,他成功在朝廷站稳脚跟。
方相的儿子,大理寺卿的亲传弟子,那可是以后要做首辅的人。
谈不上利用,他那么胆小,又不会武功,只是在老师的授意下尽力办事罢了。
在当时,被屠无量当作女儿一样宠爱的弟子,是最好的试探对象。
几分真心,几分欺骗,几分试探都无所谓了,干脆让它们随风而去吧。
给方砚和五师兄各留了几句话后,我来了这诺大的尘世中。
一阵微风传来,田里掀起金黄色的麦浪,万顷麦海,一望无垠,身处其中,不免让人心旷神怡!
可是,这得什么时候才能割完啊?我掀起毛巾擦擦脖颈上的汗。
早知道就不买这么大一块地了。
「窦姑娘,你的信!」远方传来吆喝声。
壮硕如牛的男子憨厚地笑着,黝黑的脸上泛起薄红。
「窦姑娘,我明天来帮你割麦子吧。」二牛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我装模作样地作揖:
「那就多谢二牛哥啦!」
拆开信封,开头一行凌厉的小字:
「卿卿娘子,展信舒颜……」
我居无定所,一个地方待腻了就会换换,可方砚总能找到我的住址。
他给我寄了很多信,有时我心情好了就会拣一两封瞅瞅。
通常是感叹日常琐事,他嘴那么碎,信总是很长,我不爱看。
这还是第一次给我寄信提到三苗部族谋逆案。
我继续往下看:
「娘子大人,我实为欺世盗名之辈,道貌岸然之人,可对娘子一片真心日月可鉴……
老师与我言李松涛之死或有疑,或牵扯到十三衙门,我只想与你循着线索认真查案,其中牵扯甚广,实在始料未及。
阴谋更迭,刀锋变幻都在幕后,结局早定,并非你我造成,还望娘子放下心结,莫要磋磨自己。
我只有言,案中情缘皆为真,我的心意为真,无骗、无欺。只有瞒,愿用一生偿还……」
行了,都是屁话。
哦,他之所以叫我娘子,是当时圣上给我们赐婚了。
我靠了靠二牛。
「二牛哥你不是不识字么,我教你。」我指着方砚的名字,「这个念大傻蛋。」
「窦姑娘你又诓我,这明明是两个字。」
二牛贴近,摘了摘我发丝上的麦穗。
「登徒子!你摸我娘子作甚么?」
一声暴喝打断二牛的动作。
马车里落下一翩翩公子。
公子着一身不染纤尘的月白长衫,俊朗挺秀的面容文雅又带着三分英气。
他大步跨来,不顾二牛在场将我搂入怀抱,熟悉的温度叫我不禁热泪盈眶。
我想念他。
难怪要寄这样的信,是怕不说清楚不敢来见我么。
他蹭蹭我的脸,丝毫不嫌弃脸上的汗水。
方砚声音低醇,落在我耳内,却比鼓声还让人心悸:
「娘子,你晒得好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