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突然间平静下来,他看着面前这个小小的“朋友”,它一动不动,丝毫也没有挣扎,黑亮的眼睛里还是和自己一起玩耍时的光彩,它就那样看着,看着。
孩子手中的刀尖颤抖着,插进了这小兽的喉咙,流下一股鲜血,那只小兽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只是有点哆嗦,好像最信任这个人类朋友,不相信他会伤害它。
尖刀还在不断地深入,突然,那只小兽本来黑亮的眼睛就那样黯淡了,像蒙上了一层灰雾,身体也不再颤抖,孩子的手猛得抖动了一下,却在父亲的目光中,继续切割下去。
他剖开了这只小兽的肚腹,像父亲拾掇那些绵羊一样,从自己的小小朋友身体中取出了它的脏腑,又剥下了它的皮毛,已是哆嗦的如同风中的纸片。
做完这一切,父亲投来厌恶的目光,孩子却伏在地上呕吐起来。
到了晚上,帐篷中一片肉香,从汉人那里抢来的铁锅中炖煮着什么,孩子瑟缩在一角,不敢去看,也不想去吃。
只是父亲却不会放过他,将他拉到锅边,从锅里挑出那些小小的,特别的肉块,塞进了他的口中,然后强迫他不许流泪。
父亲说:“吞下去,使劲吞下去,这是吐蕃人生存的法则,是草原上弱肉强食的道理!”
父亲这铁青的面孔,是第一幕最后的画面。
第二幕。
依然是这片广袤的草原,只是好像颜色黯淡了一些,孩子的身体似乎长高了不少,可以看到远处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在傍晚的月光下,远远的发出点点粼光。
他的视角转了过来,还是这顶帐篷,只是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哭喊,他低下头,自己的母亲正伏在一具身体上号啕着。
还是那副铁甲,只是铁甲中的人只剩下了一半,他的双腿自大腿以下都消失不见,面上是一片蜡黄之色,只有半闭的眼中那一点点微光,还在显示他仍旧是个活人。
周围有一圈同样装束的武士,他们各自叹惜了一阵,送出几个小小的装着什么金属物件的皮囊,就匆匆离开了。
孩子眼中平静无波,并没有朦胧的泪水或是激动的情绪,他就站在那里,看着这个男人在地上的痛苦地挣扎了一阵。
父亲快要死了,他最后的目光紧紧盯着站在不远处的儿子,嘴唇翕动,似乎想要招呼他到近前来,自己还想说点什么,但这个半大的孩子只是远远地站着,目光就像看着一块石头。
他不甘的紧盯着他,父子隔着空气对望着,母亲仍旧伏地大哭,完全没有察觉。
又痛苦的喘息了几下,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双目就那样定住,失去了最后的神采。
潘伟感觉那孩子的目光却亮了亮,他走到父亲的身边,终于感受到这个原本暴燥、凶狠的人变得平静,安祥了,更变得柔和、宽容了。
他用手抚了抚父亲的额角,又握了握那还留着一丝温度的大手,“这样很好。”他喃喃低语着。
他就这样静静坐了一夜,安祥地陪伴着痛哭中的母亲,直到这小小的乌古村中的天葬师赶了过来,用白色氆氇裹走了那半片身体。
这一幕最后的画面,是那远方最高处的天葬台,一大群兀鹫在高飞盘旋,发出了嘈杂而又尖利的嘶鸣,最后纷纷向着一个目标俯冲下来。
第三幕。
他又长大了一些,只是天色更加的阴沉下来,不大的帐篷中一片幽暗,一角的小小火盆上的砂锅里发出草药的味道。
那孩子已长成了大人的模样,跪在那破旧下来的羊皮垫子前,看着躺在上面的母亲。
这个女人其实年龄并不大,但不知为何已是满头的花白,她痛苦地咳嗽着,向身边的一个小小瓦罐中吐着暗红色的血,她手中还捻着一串佛珠,一只手握着自己儿子的手,口中喃喃念着什么。
这仿佛是一段最为痛楚的记忆,下意识地逃避着,不想再回头面对。记忆中只有这一个画面,却清晰无比,连站在记忆之外的潘伟也能感到这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无奈,一闪而过。
第四幕。
依旧坐在自家的帐篷前,只是好像这帐篷变小了许多,几个人围坐在空地上,面目似曾相识,是自家父亲以前的战友们。
“才真嘉措,你不要固执!在这眼下局面里,只有这一条路能走!”一个胡须都白了几根的中年汉子喝道。
潘伟眼中视角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比常人大出一圈的手掌,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道:“我不想杀人。”
才真嘉措,潘伟心中有所明悟,这大概就是这段记忆主人的名字,这些经历,都是这个名为才真嘉措之人的一段人生。
旁边又有语音传来:“你长得这样高大,不去从军杀敌,如何对得起你父亲的威名?”
才真嘉措目光一闪,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我不想杀人。”
周围几个人似乎沉默下来,都投来或同情或鄙夷的眼神,最先开口的那个汉子站了起来,恨恨道:“那就这样吧,你不要后悔!”
这一幕的最后画面,正是这几个人留下的背影。
第五幕。
不再是蓝天白云,无边草原了,这是个土黄色的小小集镇,低矮的泥屋,飞扬的砂土,将天空都遮蔽起来。
这是个小小的作坊,炉膛中熊熊的火苗如同蓝色的精灵,将坩埚中的物事化成了铁水,才真嘉措身上汗珠滚滚,他挥舞着一把铁锤,在铁砧上砸出叮当的声响。
手中的坯子渐渐成型,这是一把吐蕃人最常见的刺矛,这也是一件杀人之器,才真嘉措一边努力打着铁,一边在眼中现出了迷茫。
忽然,他的手停了下来,他的眼角余光扫见了一个小小的东西,走到墙角处,捡在手中。
这是一只死了的老鼠,不知为何会落在这铁匠铺中,才真嘉措将它放在手心,用大手轻轻拨弄一下,心中觉得很是安静。
“才真嘉措!你这个没有脸皮的蠢物怎么又在偷懒!是想找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