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宰相府相隔了一个十字路口的茶楼。茶楼已经打烊，灯火全熄，但二楼的一个窗子微微推开了半扇。
窗后，两张饱经风霜的脸隐现在黑暗当中。警惕的目光，望着宰相府对面屋顶埋伏的人影，稍后，一声长叹，窗子慢慢地掩了起来。
点起烛火，两人桌前落坐。
“若是不随大师来此，定然无法见到此情此景……大师说得没错，果然有人在监视着宰相府。”沈量再度长叹一声，“若是没有圣皇授意，想必也没有人敢如此大胆吧！”
一鸣大师双手合什：“阿弥陀佛！”
沈量也低眉稽礼：“不知大师此番，费心费力，所为何意？”
“老衲这几日来，四处奔走，只为寻求证据，若非力证眼见属实，自然也不好惊扰沈相。”
“既然大师已经访察了好几日了，为何不提前告知老夫，也好教老夫早作应对？”
“若是空口无凭，老衲之言，沈相也信？”
沈量抬起眼，凝望着一鸣大师：“二十多年不见的故人所言，且事关江山社稷，老夫纵然不敢全信，也不敢不信。”
一鸣大师从怀中掏出一撂绢布，轻轻地推到沈量面前：“这些，是老衲这几日收集的证据。”
沈量疑惑地接了过来，一一展开来看，惊讶地抬头望向一鸣大师：“这是圣皇与太傅的往来鸽信？”
“正是。”
“你竟能将这些鸽信全部拦截下来？”
“若不如此，无法得悉圣皇的行踪，也无法得悉宗太傅会下达何种指令。”
沈量惊疑了一番，低下头，将绢布展开，借助烛火仔细地一一看完，面色不由无比地沉重了下来。
“朱容竟然还活着？他还持有兵符，以绿林的兵义招兵买马？”
“是的，此时，朱容应该就在圣皇身侧，带领绿林大军暗中潜往南越。”
“此前圣皇登基，不是宣布对朱容处以斩刑了吗？”
“那只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实际上，圣皇能顺利坐上皇位，也可以说是倚仗朱容的努力。”
“这老夫就不明白了！”
“宗太傅呢？沈相了解此人吗？”
“老夫一直不太清楚，这从天而降的宗太傅，究竟是何身份，为何能在圣皇离开济城之后，能够替圣皇掌管朝政？”
“这宗太傅，便是原尚王府管家。”
沈量一愣：“尚王府管家？”
一鸣大师点点头：“这也正是尚王遭到新圣皇利用的直接证据。当年宗敬救下年纪的四皇子后，于十四年前返回济城，入尚王府并博得陈皇妃的信任，担任王府管家，负责照料和调教年纪的尚王。一切的铺陈道路、拉笼人脉，表面看是为尚王府发展，但实际上，最终受益的人却是如今的新圣皇。”
沈量愕然。他手捋着胡须，沉吟许久：“大师说得没错。宗太傅这些年来为尚王所做的一切，最终受益的人的确是新圣皇，而且，他还受到了新圣皇的重用，这不能不说明，尚王极有可能不过是新圣皇的傀儡而已。”
“虽然身为傀儡，尚王并不知情。”
“没有想到，宗太傅原来竟是尚王府管家！”沈量叹息道，“这么重要的事情，朝中竟然无人知晓！”
“这些年来，深受先皇宠爱的皇子是皇太子与济王，世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们的身上，因此，忽略了尚王，也在情理之中。”
“是的。大师说得不错，这些年来，朝臣分帮结派，的确也只为向皇太子与济王靠拢。诚王身负叛国罪名，又流落在外，生死不知，自然无人理会；尚王年轻，又一向表现得莽撞粗心，加之尚王成年后历来在外为军事奔走，并不曾做那些结党营私之举，没有朝臣到尚王府上拜会过，自然也都不认得这位如此不得了的宗管家。”
“眼下，新圣皇身边所用之人，也大都是此前宗敬在尚王府调教出来的侍卫，此其一。其二，这些密信当中，有一份是接受宗管家调度的大臣花名册，这些人早在皇太子与济王倒台之后便转投尚王名下，如今仍旧听命于宗敬，效力于新任圣皇。”
烛光下，沈量又仔细地将所有密信及那份花名册浏览了一遍，不由咬牙道：“原来早在尚王谋反之前，朝中就已暗流涌动，真是令人触目惊心！”
一鸣大师默默地望着沈量，沈量长叹一声：“只可恨，老夫对圣皇一世忠心，临了，却老眼昏花，不曾擦亮双眼、看清人心险恶！先前险些被尚王利用，差点在他弑君夺权的路上倒了他的忙，差点晚节不保，也差点害了诚王殿下一命。所幸，在皇后的帮助下将尚王绳之以法，却又再度沦为新圣皇利用的工具……”
一声长叹，痛心疾首。两行昏浊的老泪涌上沈量的眼眶。
“沈相也不必如此自责。”一鸣大师道，“宗敬与新圣皇不动声色筹谋了十几年，所做之事又都能障人耳目、隐秘至极，怎能怪沈相不察？”
沈量黯然收起眼泪，凝目望向一鸣大师：“那眼下，圣皇前往南越，是要挑起两国战事？”
“费尽心机，筹谋十几年，夺取皇位并非是这位新圣皇的最终目标。此前利用诚王婚事，从南越骗来龙涎珠，便是要在赤焰大陆上搅弄风云、兴风作浪。”
“龙涎珠？”
“此前在济城境内失窃的龙涎珠，便是落在圣皇的手上。龙涎珠里有整个赤焰大陆上各个大小国家的详细防卫图，更重要的是，龙涎珠里还隐藏着南越宝藏的秘密。”
“南越宝藏……这个消息确切属实吗？”
“除南越皇室之外，这世上了解此事的人，除了老衲与宗太傅，恐怕便没有第三人了。”
“大师与宗太傅都知情？”沈量惊讶地道，“宗太傅……你们都姓宗，难道……”
“沈相没有猜错。”一鸣大师叹息一声，“那太傅宗敬，正是老衲失散多年的兄长。”
“难怪大师知道的这么多！”沈量更为吃惊，但很快，他沉住气，望着一鸣大师，“大师的意思是，此番是在与自己的兄长抗衡？”
“与万千百姓的性命相比，老衲只能割舍亲情。”
望着面色沉静的一鸣大师，沈量慢慢地攥紧了手中的绢布：“大师为天下百姓，宁可大义灭亲？”
一鸣大师平静地道：“家兄身负的罪孽，愿交由国法裁处。”
“没想到大师如此取舍，让老夫肃然起敬！”沈量缓缓起身，拱手作礼，一鸣大师还礼，两人再度落座，沈量问道：“刚才大师说到，龙涎珠的秘密，这世上除了南越皇室，只有大师与宗太傅两人知情？”
“是的，我们的祖父，曾参与龙涎珠的篆刻，后来被南越皇室杀之灭口。同一批参与龙涎珠篆刻的工匠，也全都死于非命。”
沈量惊愕，“南越为何要篆刻这样的龙涎珠？难道，他们也有企图统一赤焰大陆的野心？”
一鸣大师道：“不能说没有，只不过，时机还远未成熟。”
沈量不由陷入沉思。许久，抬起头来，望着一鸣大师：“大师奔走这几日，想必已有解决难题的办法了？”
一鸣大师望着沈量：“沈相若已看清目前商虞的处境，想必也会有应对之策。”
“难道，今晚宴请几位朝中重臣的邀约，是大师替老夫发出去的？”
“老衲已经查证过，这几位大人，虽然都听命于宗敬与新圣皇，但若想利用他们瓦解宗敬的权力，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大师的意思？”沈量意外，“难道，咱们需要铤而走险？”
一鸣大师微微一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沈量咬紧牙关：“好！大师能舍弃自己的血脉亲情，老夫又有何畏惧？要怎么做，大师只管说来！”
一鸣大师指蘸茶水，在桌面写下“离心”两字，然后抬头望着沈量。
沈量疑惑地望着一鸣大师，“如何做到？请大师明言。”
“圣皇那边，已有诚王在尽力制造离心假象，如今，老衲又截下圣皇与宗敬的往来鸽信，只要再制造一些假象，圣皇与宗敬双方难免不相猜疑。再制造假象，令宗敬与朝中众臣相疑，如此一来，再分头击溃他们的新政权，并非没有可能。”
沈量缓缓站起身来：“大师可以把握？”
一鸣大师沉稳地道：“没有退路，必须尽力。”
沈量咬紧牙关，沉思许久，紧握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桌面上：“好！朝堂之上，勾心斗角的弄权之事，老夫不大做得来，但为了整个赤焰大陆，为了赤焰大陆上所有无辜百姓，老夫，也豁出去了！”
一鸣大师站起身，再次掏出一份名册递给沈量：“这几个大人，其实颇有办事能力，虽权力不高，但未染指于朝堂派系，因此，沈相可放心启用。瓦解宗敬权力一事，有他们相助，或可减轻沈相的一部分负担。”
沈量低头看了看名册，惊异道：“老夫虽未留意到他们，不过，大师对他们如何如此了解和信任？”
“这是诚王殿下此前所做的功课，老衲相信诚王殿下的选择。”
“好！”沈量收起名册，“老夫一定会尽力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