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家,夏精彩坐在江冷西的副驾上,车里的暖风开到最大,烘得她脸颊泛起红晕。
“江总,为什么普通人总有资格评判我们,就因为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已经努力躲开他们了,无论我谨小慎微还是毫不在乎,他们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因为我们以前都是放不下过去的人。”江冷西的车子开到了夏精彩家门口,可他没有停车,继续往前驶去,多绕了一个十字路口。
那时的他放不下和罗英俊的过去,带着对他的感激与惋惜。
她放不下被普通人的奇异凝视,带着对往昔弱小无力的自己的怜悯。
夏精彩在黑暗中点了点头,看向江冷西。他问,“你看到什么了,在直播间的时候?”
夏精彩的嗓子因为恐惧僵住了,她几次努力张开嘴巴,大口呼吸,又用很小的声音说,“没什么。很快就没事了,江总可以帮我把窗子打开吗?”夏精彩此刻需要很多很多的氧气,来舒缓她因为焦灼紧张萎缩成一团的大脑。
这一晚是满月,黄灿灿的月亮挂在树顶上,回味着整个城市酝酿一天的心事。
江冷西带她安静地沿路兜风,她慢慢张开沉重的嘴唇,“江总,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如果能把温度在晚上隐藏起来,至少白天活跃的时间也能做个普通人。”
车子里因为江冷西的低温,挡风玻璃上凝出水汽,江冷西在红灯时停下,伸手抹了一把,跟随着他修长手指的动作,水蒸气又变成了浅浅的一层冰碴贴在玻璃表面。他的车里干干净净,没有摆设和纸巾,这些水蒸气蒸发干净,连他拥有过的痕迹也一并消失了。
他收回手,指尖聚拢揉搓在一起,跳跃出小小的冰屑,在空气中淡去。江冷西干巴巴地笑了一声,“羡慕我?我连自己是个异类,都没办法告诉别人。”
“被别人知道,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如果可以选的话,我宁愿谁都发现不了。”
夏精彩下车之后,江冷西关掉了车载空调的暖风,他的低温再次蔓延到车玻璃上,起了厚重的水汽。他在车里的脸,变成一团彩色的影子,和他的人生一样,无法被外人所窥探清晰。
夏精彩回到房间,觉得手机暗下去的屏幕成了一个危险的黑洞,在其中她可以得到想要的关注,可也会触碰到未可知的恐惧。她想起被江冷西丢掉的诺基亚手机,也许曾经是江冷西的稳固堡垒,他偶尔走出来瞥一眼外面世界的热闹,然后又躲回他冰冷又安全的保护壳里去。
陌生的体育馆,最后一盏灯关闭,杨越野的影子从大门处走向街边昏黄的路灯。
杨越野跟着教练到外地参加训练赛,教练要求他在晚上训练后都要进行五分钟的冰浴。离开前,杨越野穿着蜡笔小新的拳击短裤,泡在飘着碎冰块的浴缸里,全身轮廓明显的肌肉开始泛红,钝感的线条一日比一日深邃起来。
他的手搭在浴缸边上刷手机,看到了夏精彩直播时一闪而过的恐惧,屏幕里的片刻失神,让他捕捉到了暗流涌动的惶惑。“教练,我晚一会回去。给你买宵夜,我不吃。”
他穿上了橙色的冲锋衣外套,站在路灯下给夏精彩发消息,却迟迟没有收到回复。
“我看了你的直播回放。”
“是不是看到她了?”
“你现在还好吗?”
杨越野在微信里一顿单向输出后,见时间已经临近午夜,还是没忍住,给夏精彩打了电话,响了两下便被接起。
她说,“杨越野,这么晚,没在训练吗?”
“消息没有回,担心你。”杨越野努努嘴,故意把语气放轻松。
“我,没事。”夏精彩也说着话,换了衣服走出家门。她喜欢晚上在外面闲逛,自己在走路的时候,人类就成了固定在地球这个充电宝上的小小电池,可以蓄满能量等待再次出发。她又补充道,“你的比赛最重要,不要为了我分心,好好休息,好好训练。”
“现在咱们说说话,就当是休息了。你知道我小时候为什么去学拳击吗?”
“你那时候不是说因为天赋异禀,在体校被教练发现?”夏精彩回忆着两人做同桌时候的旧日交流话题。
“才不是。我初中的时候瘦瘦小小的,做广播操都在男生队伍里排第一个,他们知道我爸妈做生意,班里那些混日子的差生,放学就来抢我的零用钱,本来家里没人做饭给我吃就营养不良,这下买零食的钱都没了,更不长肉。”
“那你是为了打架才学的拳击?”夏精彩回忆起与杨越野初相识的场景,很难想象出他瘦弱可怜的样子。
“我只是不想再当个普通男生。”杨越野说着话,另一只手背摆在眼前,他看着手背上的骨头凸起,层层叠叠留下或深或浅的伤疤,“想要变得不普通,总要拿些什么东西来交换的。”
“那我想变普通,要交出什么呀?”夏精彩听到这里笑了。“我尝试着跟普通人一样找工作,找爱情,最后还是被不普通的噩梦打败。”她的手在空气中挥舞一下,像是在对这样的自己说不。
“做你自己啊。做自己想做的事就不会为决定后悔了。那现在的你是在做着最想做的事吗?”
“我想是的。”
夏精彩散着步,走到了花花世界汗蒸会所门口,她料想这事肯定逃不过花姐的消息网,指不定又要怎么劝她换个安稳工作,加快了步子要绕开,花姐的电话抢先来了。“就知道你没睡,来打麻将,三缺一。”
夏精彩抬头,“花花世界”的灯字还是没有修好,她眯缝着眼睛仔细瞧过去,怀疑里面是不是藏了花姐注视外界的摄像头。
夏精彩去打麻将小房间的时候,在门口就听到嘻嘻哈哈的笑声。她敲敲门,没人理,见门没锁,她推开了门,眼前一片和谐的氛围把她惊住了。
“哎,这个面膜好用,我去年双十一囤了好多。”
“那家香肠好吃,是我朋友推荐的,一个星期一斤就能全部吃光。”
“这家袜子不错,都是外贸货,买三双就包邮。”
戴眼镜的房东阿姨,还有江夜,正和花姐三个人头凑在一起,其乐融融的交换各自的化妆品链接,甚至都没人抬头理会目瞪口呆走进去的夏精彩。
在女性的世界里,分享自己的购物战果,是一种社交关系进入好朋友领域的显著信号,夏精彩怎么也想不明白,之前打得不可开交的三个人,是怎么完成了破镜重圆的仪式。
“你们是灵魂互换了,还是我现在正在做梦?”夏精彩坐到麻将桌前空着的那把椅子上。
“多大点事,金金姐钱都赔偿给我了,以后我还能咬住不放了?”江夜给夏精彩展示她手机壳背面塞的一个护身符,“金金姐还帮我求了一个招财符,据说师父可灵了。”
“你金金姐今天说想来一起打麻将,我琢磨着你工作不顺心,一起过来玩。江夜也来了。”花姐说着话,给麻将桌上的几个人一人倒了一杯她最珍爱的白茶。
“我工作没什么不顺心的。”夏精彩还在强撑着。
江夜眨着眼睛给她使眼色,“我看了直播了,我都告诉花姐了,我们这也是关心你嘛。”
夏精彩不想自己再成为交谈的主角,看向房东,“金金姐,您最近是,不太忙?”
“我今天是特意来谢谢花姐的,我妈妈年纪大了,做手术到处挂不到号,还是你家花姐,给我介绍了知名大夫,找人挂到了专家号,人刚一出院,我赶紧来谢谢她,这不刚来,花姐看江夜也在,说手痒想打麻将,我说那成,一起热闹热闹呗。”
花姐按下自动麻将机的开关,麻将牌碰撞的声响从桌子底下传出来,她特意起身又补了一些护手霜回来坐下,桌子上散开一片薰衣草的香味,“多大点事,好医生就得大家用,每个人身体都好好的,才能有空出来打麻将。再说了,金金姐答应之后给咱们降房租。”
“那太好了。”夏精彩一听省了钱,高兴又感激地看向金金姐。花姐也把手搭在金金姐的手上,“你原本不是说要把店收回去打算自己开吗,这店就算你拿房租入股的,做生意难着呢,你还是投资我们最合适。”
金金姐一听又有钱赚,高兴的晃荡起脑袋,镜片反射着吸顶灯金色的光。
麻将结束的时候,已经到了早晨四点半,天边依稀都要亮起来,江夜和金金姐就睡到了汗蒸会所的休息大厅。夏精彩反而睡意全无,清醒着准备吃早餐。
夏精彩以为花姐也打算去休息,她自己坐在大门口,怎知花姐过来也坐在她旁边。
花姐看着远处,故作平淡的说,“知道你怕我拦着你做直播,我不说了。”
夏精彩浅笑,“我最近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怕了,可想起以前让杨越野失去了前途,最近又让江冷西为了我骨折,现在直播间又见到了她,好像一步错,步步错,一样的问题总是在重复,不过今天看到你和金金姐在一起,有些事,要自己先放下,才能真的走过去,谁劝都没用。”
这个晚上,夏精彩在心事里缓缓睡着,她以为那场噩梦终归是要过去的。
夏精彩环绕心头的噩梦,正是直播间里留言的那句话。“夏精彩,我会让所有人知道,你是个什么怪物。”
高三那件事之后,杨越野入狱,险些伤害她的几个胖女生休学养伤,本以为就此可以风平浪静地长大,怎知在她大学毕业前,那个对她挥舞美工刀的女生谢晃晃,作为大一新生,在夏精彩参加迎新活动的晚会上,两人面对面重新站在了一起。
谢晃晃清瘦了许多,头发烫成了蛋卷的样子。她朝着夏精彩笑起来,那笑容人畜无害,若是第一次相见,一定被她的纯净所打动。她开口,“学姐,好久不见,要不是因为你,我的右耳怎么会再也听不见了。”
夏精彩调整了半天自己的表情。谢晃晃继续说,“以前是我不懂事,我们以后做好朋友吧,这么久的同学情谊,怎么能说忘就忘。”
夏精彩没有回应,被伤害的人,的确是不会遗忘的。
其他表演跳舞的同学们散场朝着两人走过来,谢晃晃主动过来牵住夏精彩的手。她明知,那手掌随时会释放出剧烈的高温。谢晃晃拉着她穿过众人走出去,故意用尖细如同锥子般的高跟鞋踩到夏精彩的脚趾,两人一时闻到了人肉焦灼的味道,谢晃晃的手掌被烫伤了,下方的手掌被烧灼得黑了一大片,她咬着牙流着泪,像一只受伤小鹿那样,大声谴责道,“学姐,你是要烧死我吗?”
夏精彩试图挣脱开谢晃晃的手,她却死死抓住夏精彩滚烫的手,面目因为疼痛而扭曲,她俯身在夏精彩耳边低声说,“夏精彩,我会让所有人知道,你是个什么怪物。”
夏精彩猛地睁眼,大口呼吸,天亮了。
她擦擦冷汗,摸索枕边的手机,显示无数个未接来电和新消息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