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再看朱集安因痛苦而狰狞的脸，转而扬声唤道：“阿财！”
一直缩在人群里、心惊胆战的阿财听到召唤，如同听到了仙乐，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挤了出来，脸上带着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和谄媚：“在！在！石头……不，总堂主！您有何吩咐？”
“去，把朱集安那位捧在手心里的如夫人，还有他那刚满三岁的小公子，‘请’过来。”杨明凤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小的这就去！保证办得妥妥帖帖！”阿财像是被打了鸡血一般，腰杆瞬间挺直，带着手下几个心腹乞丐，一溜烟地冲出了杀猪场。
此刻的他，只想拼命表现，牢牢抱住杨明凤这根粗大腿。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阿财便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一个哭得梨花带雨、瑟瑟发抖的年轻妇人。
妇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懵懂无知、正睁着大眼睛好奇张望的幼童。
看到妻儿被带来，朱集安目眦欲裂，挣扎着想要扑过去，却被身后的青二死死按住，只能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杨明凤的目光掠过那惊恐的妇人和天真无邪的孩子，最终落回朱集安脸上，声音清晰而冷静，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交易：
“朱集安，你罪大恶极，按帮规国法，都难逃一死！这一点，你可清楚？”
朱集安身体一僵，眼中闪过绝望。
“但是，”杨明凤话锋一转：“祸不及妻儿。你若老实招供，指认童谣的背后主使，我杨明凤在此立誓，可保你妻妾安然离去，并赠予城外田庄一处，足够她们安身立命。
此外，再给你这小儿子留下足够银钱，保他平安长大，如何？”
她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在朱集安濒临崩溃的心防上。
他看着吓得面无人色的爱妾，又看看那尚不知世事、对自己伸出小手的幼子，铁石心肠终于被这最后的软肋击碎。
他一生作恶多端，唯独对这老来得子视若性命。
长时间的沉默后，朱集安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头颅深深垂下，发出一声带着血泪的长叹：“唉……罢了，罢了……”
他抬起头，眼神空洞，嘶哑地道：“是……是钦天监的五官保章正，陈旭业……是他传的话，让我命人散布童谣。
宫里……宫里那些公公们，但有见不得光的事，要处理什么人，大多是通过此人……接头……”
终于找到关键联络人，杨明凤眼中寒光一闪。
她微微侧首，对默立一旁，面色黑沉的郑玉树道：“郑千户，都听清楚了？钦天监，陈旭业。此人勾结丐帮，散布谣言，污蔑朝廷将领，构陷忠良……接下来，就劳烦锦衣卫的诏狱，让他开口说说实话了。”
郑玉树抱拳，面无表情，声音却带着诏狱特有的寒意：“杨姑娘放心，卑职明白。入了北镇抚司，没有撬不开的嘴。”
他转身，对身后的番子打了个手势，立刻有人上前，将面如死灰的朱集安及其家眷分别带了下去。
场内的肃清仍在继续，而一条更毒、隐藏更深的线，已然被杨明凤精准地扯了出来。
……
青竹院内，熏香袅袅。
曹禺成几乎是跑着进院的，身后小太监竹子和豪奴阿福吃力地抬着一口沉甸甸的樟木箱子。
他急切地跟着侍从进了包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急切与贪婪，目光灼灼地钉在帘后那道朦胧的身影上。
青竹公子竟主动邀他做入幕之宾，这念头让他血脉偾张。
帘栊轻响，青竹缓步而出，依旧是一身素白，风姿清绝。
他并未看那箱黄金，只缓步赤足而来，风姿清绝地引曹禺成至茶案前落座。
曹禺成若被点中要穴一般，呆滞当场，目光盯在青竹莹白如玉的足上，不由喉结滑动，狠狠咽了一口唾沫。
都说女子美如玉，殊不知眼前男子才是真正的“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曹公子，请用茶。”
青竹的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
他挽袖执壶，动作行云流水——炙茶、碾茶、罗茶、候汤、熁盏、点茶……每一个步骤都精准而优雅，带着一种仪式般的专注。
修长的手指在素白瓷盏间流转，仿佛不是在烹茶，而是在抚琴作画。
一时间，室内只有炭火轻微的噼啪声和注水时清越的流淌声。
曹禺成那点急色的心思，竟在这满室茶香与极致风雅中，被短暂地压了下去，只呆呆看着，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待一盏云脚细腻、沫浡如雪的茶汤推至他面前。
青竹才抬眼，眸光清正，直言道：“曹公子，青竹今日相邀，实是有事相求。”
他语气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我曾与那辽东罪臣王庭宣有旧，暗中保全其家小。
此事把柄，不知如何落入了令叔曹公公手中。
青竹身家性命皆系于此，需入书房取回证物，方可保全！还望公子……能带我入书房一寻？”
他微微前倾，将茶盏又推近一分，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引而不发的意味：“若蒙相助，青竹……必不忘公子一直以来……的厚爱。”
曹禺成只觉得那声音如同羽毛搔在心尖上，再看青竹近在咫尺、无可挑剔的容颜，哪里还有不允的道理？
他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轻了二两，满口应承：“我当是什么大事！区区窝藏罪臣家小，我叔父一句话便能抹平！青竹公子放心，包在我身上！”
他一边说着，一边急不可耐地伸手，想要握住青竹递茶的那只手腕。
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抹冷白皮肤的瞬间，青竹额角青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跳，眼底深处一抹凌厉的杀意如冰刃般闪过，又迅速被他垂下的眼睫掩盖。
他手腕巧妙一旋，不着痕迹地避开了触碰，只将茶盏稳稳放在对方面前。
“如此，多谢曹公子！今夜亥时，青竹前往寻证物，望公子替青竹引来那处暗卫和小厮。”他语气依旧平和，敲定了时辰。
待到将那一步三回头、满眼“深情”的纨绔子送出院子，青竹脸上强撑的平静瞬间冰消瓦解。
他眼神一戾，快步走回内室，命人即刻打来清水。
他一遍一遍搓洗着方才险些被触碰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洗去什么污秽之物。
盆中清水换了三遍，他犹觉不足，冷声吩咐：“方才他用过的茶盏，碰过的桌椅，全部撤下，扔了！”
出身皇家贵胄，青竹骨子里有极盛的傲气和极其强烈的洁癖。
尤其在此处污浊之地以色侍人，任何腌臜之人的触碰，于他而言皆是难以忍受的玷污，足以引发极其强烈的生理性厌恶。
然而，当他用布巾慢慢擦干手指，目光不经意间落在窗台那盆文竹上时。
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另一道身影——那个装傻充愣、行事肆意、甚至曾大胆跌坐于他怀中的小丫头。
想起她狡黠的笑眼和那些毫无顾忌的举动，青竹耳根竟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热。
冰冷的眉宇间，也难得地掠过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窘迫与……异样，似乎……只有她的触碰，自己没有丝毫不适的感觉？
亥时正，夜色如墨。
曹化淳的私宅坐落在京城权贵云集的区域，高墙深院，气象森严。
朱漆大门上的铜钉在月色下闪着幽冷的光，门前两尊石狮睥睨四方。
院墙之内，亭台楼阁的轮廓在夜色中层层叠叠，偶有灯火从雕花窗棂透出，映出巡夜家丁手持灯笼、规律走过的身影，防卫比寻常官宦人家严密数倍。
两道黑影，一高一矮，如同夜枭般悄无声息地掠过街巷，在一处树木掩映的墙角下停住。
正是蒙面的青竹与杨明凤。
杨明凤知道这样进曹化淳府中寻找物证的机会不多，她不想此事假手于人，想要亲自去查找才放心，因此听青竹派人来说了此事，便坚持要和青竹一起进府搜寻。
青竹身形挺拔，即便蒙着面，那双露出的凤眼在夜色中也锐利如星。
他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墙内巡逻的间隙，随即揽住杨明凤的腰，足尖在墙面轻点数下，便如一片羽毛般轻盈地翻过了高墙，落入院内假山的阴影里。
落地后，青竹立刻松开了手，动作干脆，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迅疾。
他微微蹙眉，压低声音对身旁矮他一头的蒙面人道：“府内守卫森严，路径复杂，你轻功……着实没有，跟着我反成拖累！”语气虽克制，但那点嫌弃意味还是透了出来。
他不等杨明凤反驳，便朝着身后黑暗处极轻地打了个手势。
几乎是同时，两道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身侧，正是青一与青二。
两人同样蒙面，只露出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静候指令。
青竹对杨明凤道：“让青一青二先护送你出府，在外接应。书房那边，我一人足矣！”
杨明凤却摇了摇头，蒙面巾上方露出的那双眸子在黑暗中异常明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也压着嗓子，声音却斩钉截铁：“不行！我必须亲自去。
有些东西，你看得懂，也未必知道哪些是关键，此事关乎我的身家性命和后续布局，我不能假手他人，哪怕是你！”
她顿了顿，带着点耍赖又执拗的语气补充道：“来都来了，哪有空手回去的道理？你放心，我尽量不发出声音，不拖你后腿。”说着，还下意识地扯了扯青竹的衣袖，像是撒娇一般摇了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