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被安置在客院的三十五名学徒,心情却远不如吴府夜景这般宁静。
这些年轻人,皆是徐记在京都各铺面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佼佼者”。
或许他们家境寻常,但能在竞争激烈的京都商界被掌柜看中培养,无一不是心思活络、识文断算、对未来充满野心的好苗子。
初被选送来权势赫赫的吴府,他们内心本是激动与忐忑交织,以为是一次难得的能鲤鱼跃龙门的机会。
然而,当他们从下人口中得知,召见他们的并非想象中的徐记东家或是哪位德高望重的老掌柜。
而是一位据说年仅十来岁,寄居在吴府的杨姓姑娘,并且明日竟是要聆听这位“小女子”讲授什么“商学知识”时,那股热切的期待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客院厢房内,烛火摇曳。
这些年轻人三人一屋或五人一室,虽不敢大声喧哗,但低语与眼神交流中,已充满了疑虑与不可思议。
一个约莫十八九岁、面容精明的学徒,一边整理着铺盖,一边忍不住对同屋低声道:“李兄,你听说了吗?明日要给咱们上课的,竟是位还没及笄的小姑娘!
这……这唱的是哪一出啊?经商之道,何其深奥,她一个深闺里的女娃娃,能懂什么?”他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轻视。
被称作李兄的青年年纪稍长,行事更为稳重,他蹙着眉,压低声音提醒:“王老弟,慎言!隔墙有耳。
这位杨姑娘背景不凡,连钱大管事在她面前都客气三分,更是吴将军的义妹。
你我身份低微,面上断不可失了恭敬,免得惹祸上身。”他虽如此说,但眼神深处,同样藏着深深的怀疑。
另一间房内,几个学徒围坐在桌边,有人忍不住嗤笑:“讲授商学?莫非是教我等如何分辨绫罗绸缎的成色,或是计算胭脂水粉的价钱?”
这话引来一阵压抑的、心照不宣的窃笑。
他们都是在店铺里摸爬滚打,见识过形形色色的客人,甚至经历过盘账、交涉、竞争的真实场面,自认懂得的“生意经”,绝非一个养在深闺的少女所能想象。
一堵源于阅历、性别、年龄的成见壁垒,在他们心中高高筑起。
大多数人已打定主意,明日的“课”,无非是走个过场,他们只需垂首恭听,做出乖顺的模样,敷衍过去便是。
毕竟,权贵千金的心血来潮,又能持续几时?
然而,在这三十五人中,亦有几人眼神闪烁,心思更为复杂。
他们是受了钱钎益或其心腹暗中叮嘱,要仔细观察这位杨姑娘的言行举止、能力深浅,并设法探听她在吴府的动静,及时回报的“眼线”。
此刻,他们表面上与其他学徒一样议论、怀疑,内里却绷紧了一根弦,准备将明日所见所闻,巨细靡遗地刻入脑中,作为向钱大管事表功的筹码。
而此刻的兰台水榭书房内,烛光明亮。
洗簌完毕的杨明凤屏退了丫鬟,独自坐在窗下,面前摊开的正是徐记那浩繁复杂的账本。
她指尖轻轻划过一行行数字,唇边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渐渐加深,如同夜空中悄然浮现的星辰。
窗棂微响,郑玉树的身影已立在房中,带来一身夜露的寒气。
“郑大人此时前来,是宫里有了消息?”杨明凤搁下笔,抬眼看他。
郑玉树微微颔首,面色凝重:“皇上震怒,安王已被下旨禁足府中。”
屋内静了一瞬。
杨明凤眸色微动,语气平静:“哦,二皇子府上大管事亲自护送鞑子贝子出城,最后就只是……禁足?”
“二皇子在御前陈情,”郑玉树的声音压得很低:“言道国事艰难,陕西大旱,致流民作乱,如今国库空虚,不能再与北虏轻启战端。
他承认派人护送富绶,却坚称是为‘保全大局’。”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依在下看,恐怕连富绶……皇上最终也会遣返。”
杨明凤沉默片刻,指尖在账册上轻轻摩挲。她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崇祯内外交困,国力不举,又顾及父子之情,怎会重罚二皇子?
这些心思在她心中流转,却化作一声轻叹:“我原想着,至少能借此事彻底断了议和的念头。”
她抬起眼,目光清明:“如今看来,倒是我高估了圣上的胆量。”
郑玉树注视着她:“姑娘苦心布局,至少让二皇子露出了马脚,也让朝野看清了议和的风险。”
“但愿如此。”杨明凤微微颔首,语气转为坚定:“既然一时动不了二皇子,那至少要把花子帮这颗毒瘤彻底铲除!
郑大人,接下来还要劳你继续追查花子帮与东厂的勾连。”
“此事在下明白。”郑玉树轻声道:“已经查到些线索,不日便有结果。”
他深深看了杨明凤一眼,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杨明凤独坐灯下,指尖轻轻敲击桌面。
二皇子这次虽逃过一劫,但经此一事,他在崇祯那里基本上已经失去了信任,毕竟勾结外邦,里通外国可是动摇皇权根基。
再是父子,一再动摇皇权根基,都是死罪!
而她要的,本就不是一举扳倒二皇子——那太过不切实际。
她要的,是逐步瓦解他的根基,让皇帝看清这个儿子的真面目。
夜还长,棋还要慢慢下。
……
翌日清晨,天光初亮,杨明凤便起身梳洗。
她特意选了一身稍显稳重的藕荷色襦裙,发间只簪一支简单的珍珠簪,力求符合“先生”身份的庄重。
妆扮完毕,她带着丑丫先去了正房给吴夫人请安。
吴夫人早已起身,正由丫鬟伺候着梳头,见她来了,脸上立刻露出慈爱的笑容,拉着她在镜前坐下,细细端详:“我们凤儿今日这身打扮好,既精神又稳重,正合授课的场合。”
不多时,吴三桂特意推了今日的军务,也一身常服来到正房。
吴三辅来时听闻妹妹要与人授课消息,也嚷嚷着要去“长见识”,被吴三桂一个眼神制止,只得悻悻作罢,但眼神里满是不甘与好奇。
一家人围坐在花厅用了早膳。
席间,吴夫人不住地给杨明凤夹菜,叮嘱她多用些,待会儿才有力气讲话。
吴三桂虽沉默寡言,却也默默将一碟她爱吃的水晶虾饺推到她面前。
用罢早膳,略作歇息。
眼看辰时将至,吴夫人便有些坐不住了,笑道:“走吧,咱们也别耽搁了凤儿的正事。
我这心里啊,还真有些好奇咱们凤儿要讲什么新鲜的道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