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寂静后,靠近水榭的一丛湘妃竹旁,阴影微动。
一个挺拔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猎豹般悄无声息地迈步而出,正是郑玉树。
他依旧穿着那身靛蓝色的常服,面容在月光下显得更加冷峻。
“杨姑娘。”他拱手一礼,语气平稳,但眼中却带着一丝极淡的讶异:“姑娘如何确定卑职在附近?”
他自认隐匿功夫极佳,竟被这小丫头如此轻易地叫破行藏。
杨明凤转过身,倚着露台的栏杆,脸上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郑大人的职责是护卫我的安全,以大人的尽忠职守,即便不在明处,也定然在暗处关注着这水榭的动静。
我若连这点都想不到,岂不是太辜负大人的辛苦了?”
郑玉树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她:“姑娘唤卑职出来,不知有何吩咐?”
杨明凤收敛了笑意,正色道:“吩咐不敢当,只是想向郑大人打听些消息。
关于那日被灭口的花子帮堂主,以及北镇抚司后续的调查……不知可曾查到那枚毒吹箭,与东厂哪位秉笔太监有所关联?”
郑玉树眼神骤然锐利起来,他盯着杨明凤,声音沉了下去:“杨姑娘,锦衣卫办案的卷宗乃机密。你为何认为,卑职会将此等消息透露于你?”
面对他的质疑,杨明凤并不慌张,反而向前走了一小步,月光照亮她清澈却坚定的眼眸:“因为你我的目的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锦衣卫是为皇上办事,而我,也想为皇上分忧。”
她微微仰头,语气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决绝:“花子帮为祸京师,敛财害命,背后若无东厂的硕鼠撑腰,岂能如此猖獗?
我只想将这毒瘤连根挖起,再将藏在最深处那只最黑的手,一并斩断!
这难道不也是锦衣卫的职责所在,不也正是皇上希望看到的吗?”
郑玉树沉默地看着她,似乎在审视她这番话背后真正的意图。
夜色中,他能清晰地看到少女眼中毫无畏惧的光芒,那是一种近乎执拗的坚持。
半晌,他线条冷硬的唇角竟微微牵动了一下,露出一抹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在这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难得。
“杨姑娘,”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公事公办,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你明知此举凶险万分,一旦触动根本,必将引来雷霆反扑,杀身之祸或许顷刻便至!为何……还要执意如此?”
月光下,杨明凤的目光越过郑玉树,仿佛穿透了沉沉的夜色,望向一个动荡不安的未来。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因为我师父耗损寿元,窥得一线天机——大明,将步入‘小冰河期’。”
郑玉树瞳孔微缩,这个词他闻所未闻。
杨明凤继续道,语气沉痛:“未来十数年至数十年间,气候将急剧异常。
夏日大旱,赤地千里;冬季奇寒,风雪摧城,南北皆然,周而复始。
庄稼将大片绝收,河流会干涸冻结。郑大人,您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她不等他回答,便自问自答,每一个字都敲在郑玉树的心上:“意味着粮仓将空,赋税无着!
意味着无数百姓家园毁弃,冻饿而死!
意味着流民遍地,烽烟四起!
届时,内乱必生,国库空虚,兵备废弛——这才是真正的倾覆之祸,远比一两个权阉、一个花子帮要可怕千倍万倍!”
她转回头,灼灼目光直视郑玉树:“我执意如此,不是不惜命,而是不能坐视!
必须在更大的祸乱到来之前,尽可能剪除内部的毒痈,充盈国库,稳固边防。
否则,待到内外交困、大厦将倾之时,一切都晚了!”
这一番石破天惊的话语,带着对未来的恐怖预言,让郑玉树遍体生寒。
夜色深沉,露台上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月光下,郑玉树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凌厉。
他向前逼近一步,周身气息冷冽如刀,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千钧:
“杨姑娘!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妄测天机,妖言惑众,仅凭此言,便是大不敬之罪,足以让你身首异处!”
面对他骤然释放的压力,杨明凤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妖言?郑大人,小冰河期并非妄测,它已经来了!
陕西连年大旱,赤地千里,颗粒无收,易子而食的惨剧绝非虚构!
那些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的流民,已然到了四海治所辖之地,大人您当日来关口接我之时,当真未曾看见吗?
还是说,您也宁愿如朝堂上诸位大人一般,掩耳盗铃,视而不见?!”
她的话语像一把锋利的锥子,狠狠刺破了郑玉树试图维持的平静。
他眼前瞬间闪过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神麻木的灾民身影,那些被刻意忽略的奏报细节……
他沉默了,紧握的拳头指节泛白。他无法反驳,因为那是事实。
见他不语,杨明凤知道说中了他的心事,继续推进她的谋划,声音更加沉稳:“天灾已显,若此时再让皇太极议和得逞,得以休养生息,待其整合蒙古,兵强马壮,而我大明内忧外患之际,他必然挥师南下!
届时,辽东一线,拿什么去挡?
但现在想要拖住他,不给他喘息之机,就需要持续的兵力投入,需要海量的粮饷军械!国库空虚,钱从何来?”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郑玉树,一字一句道:“此刻,将盘踞京师、吸食民脂民膏的花子帮连根拔起,再将其背后那些靠贪墨军饷、收受黑钱养得脑满肠肥的太监……宰了‘杀猪’,抄没的家产,不正可解辽东燃眉之急吗?”
郑玉树倒吸一口凉气,瞳孔骤然收缩。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尚未及笄的少女,她竟然……竟然在下这样一盘大棋!
从观测天象到洞察边患,从清理毒瘤到筹措军饷,环环相扣,其眼光之长远,布局之狠辣!
哪里像是个边地来的小丫头,分明是个深谙权谋、洞悉时局的……妖孽!
他必须承认,站在忠君为国、捍卫社稷的立场上,杨明凤的谋划,直指要害,几乎是目前破局的最优解。然而……
“东厂背后,是二皇子。”郑玉树的声音干涩,道出了最大的障碍:“动花子帮,便是动东厂的钱袋子,便是与二皇子为敌。
此事若发动,便再无转圜余地。若不能将其势力连根拔起,反遭噬咬……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