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静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躺到这个手术床上的。好像糊里糊涂的,就躺上来了。医生戴着口罩,看不清面容,像个凶手,手里拿着一个一尺长的手术刀,一嘴蹩脚的普通话:“准备好了哦。开始了哦。”
吴静惊悚地问:“这什么刀?怎么这么长?”
医生笑嘻嘻地说:“你的眼袋这么大,当然要这么大的刀来切啦。”
一柄大镜子忽地闪在她面前,镜中的女人,果然有两个大大的、鼓鼓的眼袋,眼袋下面还有褶子,简直像挂着两只大饺子。
“很丑、很老吧?不切掉怎么可以呢?”医生把镜子扔到一边,又举起了那把大刀。
“我不要做了!”吴静大喊,想阻拦医生,可手被捆住了。
医生继续嬉皮笑脸:“不要叫啦!叫也没有用啦!想要人前俏,哪能不挨刀啦!”
突然间,警铃大作,吴静尖叫:“警察!警察来抓你了!”
医生消失了,吴静在黑暗中猛然惊醒,手机响个不停。是妈妈。
电话的那一端,她妈妈勉强做出欢欣鼓舞的语气:“小静,生日快乐啊。你起来了吧?我想着,快7点了,你肯定醒了。”
“谢谢妈,我没起呢。”吴静故意地打了个哈欠:“被你电话叫醒的。”
她妈妈并不为之愧疚:“那正好,你也该起来了。还住在你那个朋友……朱什么那里?”
“是Judy,我以前在外企的朋友。”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难得人家还愿意跟你做朋友,你说话可小点声,别吵到人家……”
吴静心里冷笑:你打电话又不怕打扰人家。她冷淡地问:“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我挂了,我今天还有面试。”
她妈妈沉默了片刻,尴尬地笑道:“小静,要妈妈说,你也别太倔了,去跟国涛好好商量。国涛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两口子过日子,有什么商量不来的?看在两个孩子份上,好好给国涛道个歉,说几句好话。不行,妈陪你一起去。你们十年的夫妻,国涛他没有那么绝情的。你就是看在心心和浩浩的份上,也不应该拆了这个家啊!”
“你们为什么都要说是我拆了这个家?离婚是两个人的事!”提到孩子,吴静终于忍无可忍,吼道:“我找到工作以后,就会把孩子的抚养权争回来!”
“争回来?你拿什么争?你十年没工作了,现在工作这么难找,谁要你?”
“我的事不用你管!”
她妈妈的声音变得哀怨又凄厉:“你看你,就知道对妈妈厉害!”
咚咚咚!薄薄的墙壁被锤得山响,一个粗暴的男声在隔壁大吼:“大早上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吴静结束了这个不愉快的电话。随后恨恨地嘟囔了一句:“活该!让你们昨晚上吵我!”
黑暗中,手机屏幕的微光熄灭了。她走到窗边,拉开丑陋的廉价深灰色遮光窗帘,阳关照亮了这间窄小寒酸的快捷酒店客房。
为了搪塞父母,她随口编了个朋友家。什么Judy,根本就没这个人。
她走进洗手间洗漱。镜中的女人比这廉价的客房更寒酸:身材不算胖,可已经失去了青春的紧致。眼袋虽然没有梦中那么明显,但加上没睡好的黑眼圈,仿佛“潦倒”两个字印在脸上。唯有一双眼睛里,还带着知识女性特有的书卷气。
吴静苦笑了一下:当时真应该跟晓帆去切眼袋。
晓帆曾经是吴静最好的朋友,在中学时。但后来吴静做了贤妻良母,而晓帆成了律所合伙人,两人交情尚在,交集却少了很多。
晓帆是标准都市女郎,事业女性,以及重度医美成瘾者。其实中学时,吴静是清秀小美人,晓帆家境拮据,灰头土脸,标准柴火妞一个。
但三十岁以后,晓帆事业有成,容貌开始随着经济实力一起突飞猛进。现在每次见到晓帆,她都刚刚做完什么项目,并且目光如炬地打量着吴静,说:“你这个眼袋真的要切一下了。”
在晓帆眼里,吴静法令纹太重,颈纹过于明显,肤色有点暗沉,其实如果脸型也能修理一下,就更理想了。
那时吴静觉得晓帆有点走火入魔。律师不是搞法律的吗?怎么一天到晚和脸过不去?
说归说,每次合影之后,也有点动心。晓帆这整容脸近看有点不自然,上镜还真显年轻。可家里两个孩子,看牙都没空,何况是做脸。当然也是有点心疼钱。
现在迫切地想去做眼袋,然而吃饭都快没钱了。她已经在这个破旅馆里住了好几个礼拜,工作还完全没有着落。上礼拜她一咬牙,拉下自尊去应聘了一个餐厅服务员,想着好歹先有点进账再说。
经理看她一眼,就笑了:“大姐啊,我们这是招剥虾小妹,大学生优先。你说你在旁边剥虾壳,跟客人家大姨似的,谁还吃得下啊。”
吴静脸一阵红一阵白地逃离了那个餐厅。早就听说现在经济不好,可没想到就业已经卷到了这种地步。原来在餐厅剥虾都要年轻貌美学历高。
后悔当初的硬气吗?她不敢细想,赶紧专心对着镜子涂粉底,希望自己看起来精神点。今天难得她有个面试,还是个正经公司。不敢奢望能被录取,但还是要全力以赴。
镜子里的女人妆容有点假,有点硬。没办法,吴静不太会化妆。刚跟着视频恶补了几招,还不娴熟。年轻时学习好又清秀的姑娘容易信奉腹有诗书气自华,总是素面朝天,不屑于练习化妆这种表面功夫。
现在才知道,那只是十八无丑女。过了三十岁之后,同样一张脸,突然就不那么好看了。甚至连脸型都发生了诡异的变形。稍微睡不好,第二天看起来就能老十岁。而在小旅馆住的这些天,夜夜不得安睡——墙壁做柜子都嫌薄,人就像是住在隔壁的床底下。这边有人说话,那边有人放歌,到了夜晚,总能听到男女混合的、兴致高昂的尖叫与嘶吼。
四舍五入,这段时间大概老了有一百岁。
洗漱完毕,吴静麻木而娴熟地把电水壶打开做热水。从小冰箱里拿出面包香肠,几片生菜。冲了一包酒店送的速溶咖啡,酸苦的咖啡味充斥房中。简陋的一餐就算吃完了。
她站在镜前认真地梳头发,化妆,着装。随后进了地铁,几站后再换乘公交车,一路上紧紧抱着手袋。现在的她可禁不起丢手机丢钱包这样的意外。
车厢里一个男人大声地打电话:“不去不去。我今年得求稳,本命年,知道吗?回头再跟你说啊,我在路上呢。”
吴静忍不住向那个男人看去。那男人背对着她,微胖,发顶稀疏。手里高高举着手机,露出腕上的手串。
吴静也是本命年。人都说本命年会有大起大落。庞国涛很信这些。他真的会在本命年买红内裤。以前吴静是不信的。那时候她很顺利,就很讲科学,觉得过得好是因为自己有本事。
现在不顺了,听到“本命年”三个字,居然想去买套红内衣去去晦气。
突然一个急刹车,所有人立足不稳。吴静还算手快,一把拽住扶手。接电话的男人却跌倒在地,头磕在座椅扶手上。咚的一声,手机也飞了出去。
公交车司机对着窗外怒骂:“操!来劲是不是?!抢什么抢?赶投胎吗?”
几个靠窗的乘客怒冲冲地对着一辆黑色的奔驰车跟着骂。原来奔驰车跟公交车抢道,导致了这个急刹车,又趁机加速,彻底超过公交车。
奔驰车的后窗上摆着几个毛绒玩具,其中一个是吴静女儿最喜欢的爱莎公主,引得她多看了几眼,又注意到车牌号里有不止一个“8”。
乘客们愤愤不平:“暴发户!没素质!”
其实奔驰车里的司机大刘心里也烦。不是他故意抢道,实在是时间紧张,老板娘又一路催促。早上载着老板娘送孩子,贵族国际幼儿园门口豪车云集,不好停车。每次都是他在车里等着,老板娘下去送孩子。今天老板娘半天也不回来。后面的车嫌他堵路,不断按喇叭催促。他怕被拍照扣分,就绕开兜圈子,偏又赶上堵路。千辛万苦地调头回来,十几分钟过去了,老板娘的脸色就不大好看。
老板娘陈文迪也不爽:花钱雇你,还不就是图个省心?稍微等一会儿有什么要紧?不过是跟老师多说了几句话,也是无奈——女儿不舒服,带了药,得让老师注意着点。别看是贵族幼儿园,老师对着这么多孩子,不叮嘱几句怎么行?
几分钟的功夫,司机就等不住。这男司机就是不耐烦。
她淡淡地给司机一个警告:“大刘,我让你开快点,但是也要注意交通安全。”
大刘嘴上唯唯诺诺,心里生气:话都让她说了。催也是她,嫌他抢道也是她。唉,这伺候人的工作就是不好干。不过,做司机总是风吹不着,日晒不到,工资过得去。赶上老板一家子出门,还可以享受一把临时拥有豪车的瘾。这年头,老板纷纷破产,有这么一个工作机会也不易。
妈的,为了钱,忍了吧!
公交车内重新恢复平稳,吴静捡起手机,还给本命年。本命年一声哀嚎:“我靠,屏幕也碎了!刚买的新手机!这本命年,真是邪了!”
随后他感激地看着吴静:“大姐,谢谢你啊。”
吴静看着本命年的秃顶,勉强笑了笑。她安慰自己:也好,今天这个工作就要岁数大的。长得显老一点,或许倒是优势。
几天前,吴静看到那则“高级策划执行经理”的招聘广告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除了学历户口之类的基本要求之外,赫然写着“需要资深人士,年龄40岁以上最佳,最低不得低于35周岁。要求有较强的沟通能力,女性优先”。
她看了又看,才确定自己没看错。现如今的职场上,有男的不要女的,有年轻的不要岁数大的。如果你不能在三十岁以前找个保证能干到退休的地方,就会在35岁以后被动无薪退休。
关键是,还有一句“底薪8000”,这就更离奇了。
没底薪的工作,吴静倒是面试了好几个。一半是卖保险,一半是做微商,卖些三无产品。也有稍微“专业”一点的,比如,上个星期有一家公司说是“环境优雅的房地产项目”,过去一看,环境确实不一般——卖坟地。
这类销售工作的本质就是杀熟,拿自己的社交资源变现。从你在朋友圈发布广告的第一天起,你就成了朋友圈之癌,人人都会悄悄地把你拉入分组可见的黑名单。那之后吴静才意识到,周围类似状况的中年女人突然“找到工作”,几乎全是这种类型。可见人穷志短,实在没辙的时候,就算是饮鸩止渴,也只得喝了再说。
但这家公司显然不是此列。人家是个小有名气的护肤品公司,价格中等,常被媒体称为“大牌平替”“国货之光”。
到底是什么工作,需要岁数大的高学历女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