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风何起(三)
松后追轩冕2024-06-08 13:422,027

  明州藤原府晚间

  等我盥洗完毕,熹微然后我去到她的卧房。一进门就发现那扇精美的鹧鸪屏风已经被悄然撤下,我低头暗笑。

  藤原熹微正在卸下钗环等饰物,见到我来了便把准备擦拭妆面的帕子浸在铜盆里。我拦住了她:“你梳洗吧,我就倚在你床边说说话。”

藤原熹微便开始擦拭起来,真没想到,看上去宛若“芙蕖出渌波”的熹微竟然也卸下了厚重的一层粉,米粉、铅粉、胭脂、额黄入水便肆意散开汇成奇妙的色彩,粉飘散在空中,被昏黄的烛光照亮,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一刻钟后,我们换上寝衣,熹微邀我与她共寝。方才晚间用饭间隙在回廊听她的侍女(日本称女房)道她一贯胆怯瘦弱,而今夜的天气又似乎闷沉无比似有大雨之状,明州的六月一贯是多雷多雨的时节,一如多年前我短暂停泊于此的一样。四下万籁无声,唯有虫鸣、更漏与我们的絮语。

  “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此时夜色渐起,树影摇乱,窗外朦胧不清,回廊来往婆娑。我看向她,“五柳先生的诗你可曾读过?我一见你的名字,便想起此诗,实在是新颖别致,不同于一般的娘子。”

  “我出生在大唐,从小受唐风熏染,如今东都闺秀结社吟诗,我虽位末席,可陶潜之诗也不能不知啊,想来祝酒行令也不至于滥竽充数。世与我而相违, 复驾言兮焉求? 我第一次读这句诗时只觉心中郁结,久久难平......罢了。”

“世道浇漓,风雨如晦,你我虽为女儿身却也不让须眉,但转念一想,人活一世不过寿数百年,百年之后不过一抔黄土,何不委心任去留?或许遍历人世,才知年少时有一室之安已是平生喜乐。”

闭上眼睛的熹微突然看向我,“平心而论,此番话出,我当真狭隘!家国,我从未想过家国,我所言世道相辜,不过男女姻缘。我不愿草草一生,你却先想到天下百姓之命运,如此壮怀,却又能超脱于当下,实在是令我惊异。从前人人都觉洛阳城的闺秀擅针黹纺绩是泯然众人,唯吟诗作对,针砭时弊,愤世嫉俗方是女中英豪,席中上者。今日我遇见你,才知世间竟有如此洒脱之人,你所言我虽并不全认同,但却很欣赏你的想法。与你相谈,我刚才的睡意早已全无了。寻川,不如你今日便留在这陪我,我们对月起誓,结为金兰可好?”

  “我不过觉得世人熙熙攘攘,愤慨平生,太过消沉,不如活好当下,才随口一说罢了,让那些士大夫听来就是酒囊饭袋,不求上进。你这一说,显得我和得道高人一般神了。”

  “说到这得道,听闻令尊深谙佛法,在日本深受天皇赏识呢......”我不知该如何说起,便沉默许久,熹微见状也收回好奇。

  夜幕降临,窗外一片漆黑。四下沉闷异常,远处有闷雷之声。熹微忽然坐起身,拉住我的手。门外有人轻叩,我便回到:“女房不必准备别屋,寻川与熹微娘子甚是投缘,今夜便宿在这里。”

  “谢谢你愿意留下陪我。我从小便最怕雷雨天气。小时我总睡不着,一到雷雨天就害怕地哭闹,每次都是我阿娘哄着我,陪我着我,我才能入睡。可是,我的阿娘早已不在了.......寻川,你的阿娘呢,这么多年,她也从未见你一面吗?”

        雷雨,阿娘,我心中一颤,只感觉脑子里“嗡”的一声,眼眶湿湿的,鼻子也酸酸的。

  “砰”一道闪电划破长空,透过纱帘,屋内短暂地亮如白昼一般。如果此刻有灯,那么我的脸庞一定是惨白暗淡的。接着,和预料之中一样,风雨排山倒海而来。

  这样大的雨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其实也很平常吧,六月本就是个多雨的季节。可是对于阿耶,我,阿娘来说,有一场雨应该永远不会望却吧。那是我降生的夜晚,十七年前的腊月,孝谦天皇被迫退位的第二年,一个仍然盛行佛教的时代,一个再平常不过却又意义非凡的冬夜。寒冷刺骨,湿气迷蒙,雷声轰隆作响,四下亮若白昼。自十七年来只有一次的冬季惊雷,出生后我的阿娘就与我分离,或许我在生命的开始就注定要经历离乱与辗转。

  “雷打冬,十个牛栏九个空”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来这个歌谣,我破涕为笑,翻身将脸埋入松软的枕头,发觉眼泪已经濡湿了枕巾。母亲,我从未有过关于你的一切,声音、模样,就连一首歌谣都记得那样清楚的我,却记不住你的名字。

  “或许,他早已不在人世,又或许她不见我是有她的苦衷吧......你曾享受过娘亲的温暖,而我......”

“对不起......我...”熹微挽过我的头发,我却径直站了起来,走向窗边。

  成世的暴雨,摇乱的树木,沙沙作响的松涛,突然还有清脆又哀婉的奏鸣。乱写珍珠撼似铃,直对凄风悲飒飒。我睁开眼睛,熹微站在窗边,怀里竖抱着一把四弦琵琶,右手持着拨子,今夜被暴雨冲散的月亮在琴面的半月孔上重现。

  她将大指放在琴背上,手如半握着球一般,按指迅速抬起,落指精准,紧挨在品的上方。左手则时而按音时而推、拉、吟、打。

  洛阳花,梁园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

       花倚栏干烂熳开,月曾把酒团圆夜。

      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洛阳安国寺里,有一个女子也我一样,只是她饱受的是身体上的痛苦与折磨,满堂明亮的烛火,僧人轻声的诵经祈佑,那个万人之上的至亲在她的身边也全然没有往日的威严,可是人是那样的无力,在上天的垂怜面前总是显得卑微无比。然而我更不会知道,这个女子的命运也为我后来半生的轨迹悄然埋下了伏笔。

  

继续阅读:第7章 向东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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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之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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