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行宫灯火彻夜未歇。
年逾不惑的老皇帝泡在汤池里,被千年的珍奇药材熏蒸着。身姿袅娜的婢女跪在池边,用明黄的帕子轻轻拭去他热出汗珠。
“探查的人可回来了?”帝王声音苍老无比,却含着令人惶恐惊惧的威严。
帷幔外等候的内管闻言,两腿战战扑倒在地:“回陛下,还没有。”
老皇帝气得扯住了身旁的侍女一掌挥到她脸上,将无辜的少女掼倒在地满脸怒容:“废物,都是废物!”
“王都才多大,这么点事情都做不好!”
婢女捂着脸跪伏在地,眼里淌着眼泪,却一个字也不敢多言。只能瑟瑟发抖,听候发落。
赵文皇帝喜怒无常,帝王之威不可侵犯,他迁怒怪罪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根本没有任何规律可循。
前一夜还奉若珍宝的美人,第二日便可斩去头颅摆在案几上做陈设。
莫说皇宫内外,便是整个王都,整个大烨都怕撞上他的霉头。
可这位老皇帝,根本没有人能知他喜怒。
“拖下去,砍了手脚。”赵文皇帝盯着那姑娘怒道,“笨手笨脚的东西,侍候不好留你何用。”
“外面的内监,一并砍了。”
皇帝发威。
他喜怒无常,暴戾多疑,人人畏惧。而天子受上天庇佑,如今又有法力高强的国师相护,多少次有人妄图行刺都未能得手。却令这位帝王报复的更加疯狂。
内宦和婢女的惨叫响彻行宫,血渍很快被人冲刷洗净。
新的婢女跪在池边为他奉上新鲜的水果,内官也重新排列,等着下一次的问话。一双绣着蛟龙的金线宝靴步履轻盈地走在通往行宫汤池的路上,灯火将他的身影拉长。
重影叠叠,显得此人如此稳重。
倘若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够在昭炆皇帝面前如此有恃无恐,恐怕除了国师便是太子。
说来也奇怪,二十年前的昭炆皇帝与太子政见不合,几次试图废掉太子。可辗转二十年,老皇帝却恨不得将整个国祚社稷都压在太子肩上,对他的信任宠爱,可见非常。
“父皇怎么又动怒了?”坤昱太子到了。
昭炆皇帝掀了掀眼皮,淡淡道:“皇儿啊。”
“白日你说见到了那个小孽种,我差人去看,竟到现在也没个动静。这群成事不足的废物,留他们何用?”
坤昱太子走到近前,挥手屏退跪在两侧的侍女。
待人散尽才低声道:“父皇此番可是为难下人了,那染烟魔星降世已成妖女,他们肉体凡胎,怎么去看?”
“儿臣已经派人去了姓慕那老东西的家门前,白日那对男女早就住了进去,可见正是老东西的亲眷。”
“既然知道是她皇儿决定如何?”昭炆皇帝眯眼,沧桑的眉目间透出狠厉,“她是妖女,便让国师去收了她罢。”
“父皇,不可——”
坤昱太子却制止道。
“当年那些孩子中只有染烟一个逃了出去,而我大烨的灾难至今没有消失,可见她正是那灾星的无二。”
“可父皇再想,当年同她一起消失的还有谁?”
昭炆皇帝冷笑一声:“还不是蓬莱岛那些沽名钓誉的没用东西。”
“皇儿什么意思?”他问道,“难不成那灾星入了蓬莱,我堂堂人皇便杀她不得?”
“父皇多虑了。”坤昱太子低低笑着,“父皇今日不曾亲眼见到那染烟模样,她同儿臣年岁相差无几,如今却仍是少女样貌。”
长生之道——世人趋之若鹜,万死也要一试,更何况一个帝王。
“倘若我们能够用些手段将她抓住,到时候,长生之术岂不是手到擒来?”
昭炆皇帝听罢,缓缓笑起,果然还是他的儿子最合心意。那魔星苟活了这么多年,给大烨天下带来无尽的灾难,如今总算她也算能给自己一番回报。
“这件事,还请父皇交给儿臣去办。”坤昱太子请命。
昭炆赫然应允。
皇宫内的阴谋已经商定,染烟和巫木玄却浑然不知,两个人因为轮番烧了厨房莫名胜出一点惺惺相惜的感慨。
到最后染烟也不准巫木玄用法术修复了,两个人打开府里多年不用的水井。
那口水井本已干涸,巫木玄摇了半天只提上一桶干土。两个人干笑着停在井边歇息,染烟衣襟里忽然闪出小小的光团。
就在一瞬之间,身后干涸的枯井透出一丝凉意,似乎是水汽蒸腾,被暗夜的寒气牵引,寒凉彻骨。
巫木玄又把桶丢了下去,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二人面面相觑,相视一愣。
染烟从领口抽出了一枚通透的血色的吊坠,在夜色中散发着微微的寒光。
当初蓬莱之上大椿树下,十方水军若神割指放血,凝结此石。是以天下水脉,无敢不从。井水枯竭,染烟却需要水,于是便有了水。
“这东西竟然还能这么用?”染烟觉得好笑,拎着晶石给巫木玄看,“以后可是不愁水了吧。”
巫木玄眯了眯眼,语气还是一贯的凉薄:“总算一届神尊,还有些用处。”
染烟摇了摇头,搞不清为何好好一个长成这般样子,总是对所有人都怀着敌意。
“你不喜欢水神?”
巫木玄低头想了想,诚恳道:“水神……很难令人喜欢吧……”染烟想了想倒也是,那位甫一露面就险些把他们师徒二人了结送走,后面还一副戏耍玩笑的模样。
便是再温柔的人恐怕也不会喜欢她。
染烟扪心自问,她也并不喜欢与那位水神相处,如此一想倒是勉强她的乖徒弟了。
“可是,白日见你对那位大魔勒沙陀起初却很有好感呢,这是为何?”染烟不由地疑惑,在勒沙陀口出狂言之前,巫木玄对他的态度称得上和蔼可亲了。
“因为……我并无把握完全胜过他。”巫木玄略显尴尬地挠了挠头,显出几分少年的稚气,“要是我自己就不同他虚与委蛇,可是同师父在一处,总要想想师父的安危。”
染烟脑筋一转。
“这么说,你平日对那些人脾气不好,都是因为你自知能胜过他们?”
好像是这样一回事,巫木玄点点头:“既然我不畏惧得罪他们所带来的后果,又何必去同他们蹉跎时光,虚情假意?”
染烟愣了。
“我……从未见过有人能将欺软怕硬说的如此冠冕堂皇……”
“师父!”巫木玄涨红了脸,失声尖叫。
“啊——天色这样晚了,不如我们先歇息可好?”染烟顿时从井边跳开,少见的小徒弟紧张羞愤的模样,染烟惹了孩子忙不迭岔开话题直接开溜,“院子这么大,你随便挑一间去睡可好?为师就先休息了啊哈——”
巫木玄还没来得及为自己正名,他师父就一溜烟的逃开了,好像生怕给狼撵了似的。
巫木玄一路咬着牙慢吞吞跟在染烟身后,见她熟练地转过两道拱门,走到了内院最深处。一间小园子,只有一间主房,两侧都是稍矮了一头的耳房。门前同样有一棵被压弯的柳树,如今的天气,已然枝叶奚落剩下枯黄的一树。
染烟在门前愣了愣,片刻后才沉下气,推门而入。
巫木玄不做声,翻身仰在树上,合眼守在门外。
只是他没想到,染烟自大进了这扇门,就像打通了古灵精怪的任督二脉。他们折腾了整整一夜,睡下时已经是次日凌晨。
这二人辟谷长生,不需要睡眠和吃食,染烟辗转一夜不曾入眠。倒是门外那家伙,长久以来劳心劳神,在树枝上也睡了个天昏地暗。
染烟悄悄开了窗子打探,见巫木玄睡熟,唯恐惊扰了他,折开后窗,从自家的院墙翻了出去。
天光大亮,车如流水,王都的一日正在徐徐拉开帷幕。
染烟掂着荷包买了一兜子油炸糕,一包绿豆酥,两竹筒的清粥。半大的孩子,就是已经辟谷也需要食物的营养来长身体,说不定三口能吃下一头牛。
别说是三口吃一头牛了,待巫木玄自睡眠中转醒,在一息之间探查到整个院子只有自己一人的气息。他心中转过千百思绪,一头牛算什么,他当时都想三口吃了一个人!
王都步步危机,处处是敌,染烟一个人究竟去了哪?她是自己出走还是被人劫持,为何自己睡得如此安详不曾被惊动?
巫木玄懊恼不已,一面慌张折出无数纸鹤发散八方前去寻找,一面悔恨自己为什么放松了警惕。倘若此番染烟遇险,他便是杀了千百人,折上自己这条命,又怎么能抵得上?
巫木玄这厢暗自悔恨着,染烟也诚然遇见了麻烦。
那几个人跟她许久了,从一出府门时她便有所察觉。只是这些人不敢动手,始终在暗处不远不近地跟着。
染烟同他们猫捉耗子一般玩得无趣,干脆自己走进了荒无人烟的巷口,停留在死路尽头。
三个平平无奇的汉子探头探脑蹑手蹑脚跟了进来,一看这般做派便知道他们并非什么绝世高手,大概率时老皇帝或者什么人派来打探消息的小喽喽。
染烟掂量了一下手里的早餐。
在几个人紧张查找的时候哼笑问道:“找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