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新岁，炮竹声声迹，童男童女驾新衣。
往生者，吟笑红尘去，敢问西厢谁是谁？
年的早晨，太阳刚释放一抹红晕，就有不断的炮竹声响起，声音有远的、近的，连连续续。孩子们为了穿新衣裳，早早的就起来，洗了脸、洗了头发，还会洗洗脖颈和胳膊。难以想象，无论大人和孩子，除了夏季能到河套里洗个澡，去去污垢，这一年四季，都是土里来土里去。但这大年三十他们总要新鲜一番的，所以大人洗完了，就给孩子们洗，那细小的脖颈用洗衣粉由黑搓到白，洗完了都起了毛毛刺。
吃完了早饭，穿上新衣裳之后，他们就急匆匆的跑出去，无论天气有多冷，也不在乎。因为在小伙伴面前，显一显自己的新衣，是他们最骄傲的事情。云南穿好军装早就没了影，云霞穿上新衣服，也到婶子家去玩了。只有云丽留在家里，收拾着弟弟妹妹脱下来的脏衣服泡在大洗衣盆里，又收起他们用过的洗脸盆、镜子和凳子，然后找来搓衣板开始搓洗那些衣服。她不是不屑于出去玩耍，而是即没有新衣服，又不愿意还把自己当作小孩子的她，更愿意像个“女人”一样，做一些“女人”要做的事情。而这种改变，无疑是在喜欢云天之后。看来，人若有所改变，便是为了另外一个人了。
父亲扫完院子就去了四爷爷家说话，母亲在外屋忙活着，盘算着中午弄几个菜。云天正往缸里担着水，两只满满的铁水桶被他拎起来，往缸里倒了水后又放在地上时，传来叮叮哐哐的响儿。
“云天，把你的衣服也脱下来洗洗吧。”云丽冲着外屋说。
“不用了，一会我自己洗吧。”外间屋，云天放好水桶后进了里屋。
“水打完了？”
“打完了。”
“去换衣服吧，一块洗了省事。”云丽又说。
云天想了想，跳到地上，“也好，一会我帮你晾。”说着去了西屋。
再过来的时候，怀里抱着换下的衣服。“放这里？”
云丽点头“嗯”了一声。
云天又找来了个小凳子，和云丽对面坐下一起洗。他时不时的就看看云丽，心中不禁思量，这丫头将来定是一个相夫教子的好女子，只可惜今生一错，便错过全部的缘分。就像夕女子说过，有缘也是无缘，无缘也算有缘，而这相聚与相离，只在一朝一夕之间。是啊，与云丽见面便注定了无法忘怀，可即便这样，还是要走一条满是离别的路，爱情非要渗入苦涩、挣扎才纯美吗？亦或才会刻骨铭心？他想不明白。
云丽一直低着头，专顾着洗衣服。心中纵然千丝万缕难以清算，但表面却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因为她懂，自己若乱了方寸，云天和她都无路可走。
“过年了，你怎么也不买件新衣服啊？给云霞和云南都买了。”说话的时候，云丽还是低着头洗衣服。
“你不，也没买吗？”云天反问。
其实，云天要给云丽买新衣了，但云丽说什么都不要，他只好做罢，然后自己的衣服也没心情买了。
“我的，将就着还能穿，省下钱来做什么都好。”
“我的也能穿。”云天一想起这件事情，就有少许的不舒服。
云丽不再答话，将洗好的衣服放在另一个盆子里，进行第二次的洗涮。温热水有些麻烦，所幸投涮衣服就用凉水了。
“水这么凉，怎么不烧点热水？”云天刚将手伸到涮水盆里就觉得麻麻酥酥的。
“两个锅都没闲着，再说涮衣服很快，没事的，我来。”说着云丽拿过云天手中的衣物，让他挪开。
“这么凉怎么行？还是我来涮，你去晾吧！真是没记性，告诉你多少次，女孩子要多注意这些的，怎么就不听呢？弄得到时候肚子疼，就好了？”云天责怪着。云丽蹲在一旁不言声，听着那些话，又看着眼前的大男孩哗啦哗啦投涮着衣服，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给你，晾去吧。”云天递过涮好的衣物。
云丽接过，心里涩涩的，也暖暖的，也只有她的云天会这般细致的在意着她、疼爱着她。只可惜，这一辈子，注定有些事情，就是想一想也都没了资格。
云丽洗完了衣服，又洗了一条抹布将柜子和柜子上面的一切物品擦拭干净，云天拿着扫帚扫地。这时的外屋，已经响起锅铲碰击的声音，而且烟气朝朝，还有阵阵香味不断飘到里间屋。
云丽忙完了这儿又去忙那儿，云天手里攥着的礼物跟在她后面，几次欲言又止，终于他按捺不住叫了一声，“云丽，歇一会吧。”他背着手一脸温睦的笑意挡在她面前。
“怎么了？”
“这个给你。”说着双手递过来两条绸子，女孩扎头发用的，一红一绿。
“什么时候买的？”云丽惊讶的问。在集上的时候，他们一直是在一起的，她怎么没看到他买那个呢？
“赶集的时候买下的。过年了，一个姑娘家家的，不像我们这些男人，总得添些新东西不是。”
云丽不说话，高兴的眉梢挑起，像个孩子似的拿在手里左看看右看看，喜欢得不得了。
“我替你扎起来吧。”云天推她到镜子面前，站到她的身后一抬手正好触及那一头黑发。他小心翼翼地梳着，稍显笨拙，生怕一不留神弄疼了她。
云丽落着眼睑像个乖孩子似的站着不动，嘴角含着一丝不能轻易发现的微笑。圣经里说，头发是女人的荣耀，除了小时候父亲给自己扎过辫子外，还有没男生碰过自己的头发。这让云丽不由得想起了西汉的张敞，为妻子画眉的故事，那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一份美好。不过，今日秀色只为君，不问尚可好，只看“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镜前笑相扶，爱道地久天长入时无。”
云天扎完发辫转到云丽面前看了看，“嗯，很好看呢！不信，你看。”他指着镜子，而镜中的云丽却一直微低着头，偶尔偷视镜中那个俊俏的人儿。那份女孩特有的羞涩，把云天看得呆在一处。
这时母亲进来，看到云丽头上的绸子，直夸赞，“哟，这谁弄的，真是好看呢。”
“云天梳的，绸子是云天买的。”云丽说。母亲听了没说什么，笑呵呵的又去了外屋忙活。
母亲走后，云天拉过云丽，仔细端详着，怎么也看不够似的，不知道他是在端详着自己的杰作，还是端详着云丽。
“谢谢你，云天。”云丽低着头，小声说。
“傻丫头，谢什么，过了这个年，你都十六岁了，真的是长大了，看你这么漂亮，我特别高兴呢！”云天说着玩笑一样的真心话，唯恐云丽听出来，又唯恐听不出来。
奇怪的是，有很多时候，连云天自己都不清楚，有些话到底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如果是真话，却又不能当真，如果是假话，却又那么入心入情。果真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云丽心里骤然轻颤，禁不住想，云天啊，纵然你对我再好，我也只能看着你，听着你，心里记着你，却不能对你好，过这样的日子，知道我有多难吗？如果人生有十种苦，那么第一种苦，莫过于“不能爱眼前之人，不能拾孽缘之情。”
“怎么了？”云天惊讶的问，看云丽红了眼圈。
“过年了，我，高兴。”轻声细语饱含酸涩，她微笑着摇头，硬把眼泪给吞回去。
“高兴就好，高兴就好。我们都不要想其他的。”牵住云丽的手，云天安慰着她，也安慰着自己。
“云天，去给你父亲上柱香吧，云丽，你把这筐馒头端到厢房去。”母亲在外屋吩咐。
两个人同时答应着出去，做母亲吩咐的事情。
云天来到偏厦，所有的老祖宗都排列在那里。最下排的第四位是六爷爷的牌位。
云天点燃了三柱香，放进香炉里之后，给列祖列宗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对着自己父亲的牌位，轻声苦笑。
“爸，您一定和娘相聚了吧！这是您活着的时候，天天盼望着的事情。这回您的心愿达成了。所以，在另一个世界里，好好和娘过日子吧，把你们没在一起的时间全部都补回来。”云天说着话，脑海里翩翩现出父亲坐在开满鲜花的坟前喝着酒哭泣的喊着母亲名字的画面。
这时，云丽从厢房出来，路过偏厦的时候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爹，你告诉娘，我一切都好，你们放心，二哥二嫂待我亲如一家。所以，你们不必记挂。只是，儿子的心思你们肯定明白，是的，我喜欢上了最不该喜欢的人，您知道吗，这个时候我多么希望自己不是您的亲生儿子。我知道如果您活着，会骂我大逆不道，会打折我的肋骨，但儿子真得无路可走了。”云天流下了眼泪，低着头又道：“但是，也请您二老放心，我不会那么混账的，即使再辛苦，我也得忍着，我不能祸害了云丽呀。所以，爹，你和娘帮帮我，帮帮我吧。”云天又拜了三拜，然后就愣愣的望着灵牌，喃喃道：“如果有来世，爸，希望我不是您的儿子，这样，我就可以和云丽在一起了。”
门口的云丽流下了眼泪，心里不住的给六爷爷道歉，对不起，六爷爷，对不起，六奶奶，是我害了云天，对不起，还请您二老在天有灵，指引着云天往明路上去，我已经努力隔开我们的心了，我也保证不会再去伤害云天，所以，请您保佑他，请您保佑他吧。
不知道往生者的魂灵是否听到了两个年青人痴心的话语，如果听到的话，是不是也想告诉他们，如果有来世，又何必纠缠于今世呢？只可惜，来世，我们还能认得，谁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