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月光灌进房间,是一坛色泽清透的新酿。
祝忘在安静的粉色山坡上慢行,风一吹,簌簌飘落一林花。有些落她发间;有些落于掌心;有些落她衣袍。青袍粉花煞是可爱。
落花能酿好多坛,但总容易喝完。她心中感叹,不觉可惜。
然后她找了那棵最大的树,枕着凸出的树根,舒舒服服躺下。好生悠闲。
她睡过去了。
中间有谁跑来,叫她。她眼迷离,不应。隐约记得,说的是新来…新来个什么?
她又睡下。
又好一会,忽有个半大俊孩子跑来了,周围花朵摇得可欢,说什么:没见过呢,新来的?她心中笑,你花期才多长?半眯着眼,看那孩子,看他磕磕绊绊说什么。
她又没听清。真是扰人清梦啊。
她坐起来伸了腰,才发现桃花已铺了她一身,仿佛一条桃花裙,这一动,都如蝴蝶翩翩而下。
未被树影遮蔽的日光些微刺眼,她稍稍一闭,再睁开,那孩子却不见了。
祝忘忽的从床上弹起来,揉了揉太阳穴。她向来睡得沉,醒时意识全然不在,只有手条件反射摸向旁边兔子,捋到一身软毛。嗯…这个不是梦。
柔软毛皮使她心定了片刻。于是坏心思起,又把兔团子来回扒拉一遍。
硬生生的,祝石被她扒拉醒了。
“……”
兔子只是无奈地弹了弹耳朵,已经十分习惯祝忘人醒心不醒的骚扰。
好一会,祝忘才找回意识,看见自己自觉的爪子,有些讪讪。
好在祝石是一只教养良好的兔子,没有要提起的意思,只是轻声询问:“梦见了什么?”
祝忘顺势摸着兔毛,往后靠靠,倚着床柱,神色陷入回忆:“好像是…一座山,开满桃花的山。还有一个小孩?”她嘟着嘴,不确定道。
“是么。”兔子没再说话,自己默默转了方向,面对窗外明月。
祝忘觉得,要是兔子有什么神态,那现在说不定是遥远的追思。
这一闹,祝忘人也清醒了,不再能睡着。她现在满腔疑问谜团,无从下手,仔细思考起黄泉发生种种来:
一是桃花。那天仙的来历与她梦中场景,定然有所关联,桃花就是关联之一。而泉久安说,桃花尽数焚毁于两百年前,那这件事情的时间一定早于两百年前。
二是黄泉中那位大能。不知为何,她现在已全然记不起他模样,想必是有意为之…唉。她遇见的所有人,除了凌眉这种,怎么全是知道什么,但是全部保留的?尤其是泉久安,给她安排得明明白白……
比如为何要她参加凌云门的收徒大会?原因和动机呢?
想了好久,一无所获。
不再探究为什么,祝忘安详地躺下了,一只手枕着头,望着头顶尽极奢华的帘帐出神,想起了别的事。
祝石说过,除非她有意和他沟通,对他全无防备,否则她心里在想什么,他是一概不知的。另外,祝石说一般也不会窥探她的想法。这话不知真假,祝忘知道自己也将祝石弄醒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心中念叨:红烧兔肉干锅兔,兔肉火锅泡椒兔,生焖兔肉粉蒸兔……
祝石忍无可忍,转过来生气地蹬腿:“你都念出声了。”
“是吗?”祝忘狐疑,一脸不相信。
“从干锅兔开始。”祝石的声音冷冰冰的。
这些菜谱嘛,自然是某个爱看热闹的家伙提供的。祝忘见祝石真像生气,讨好地扒拉一下兔兔的下巴,替它捋毛,然后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脸:“怪这张嘴,是它不好。我替你打了,你别生气啦,好不好嘛。”人都说,知错就改,善莫大焉。至少祝忘觉得自己很诚恳了。
兔子哼哼:“原谅你。如果下次……”
祝忘在心里接话,神采奕奕又狡猾,“我就悄悄地报。”嘴上说的却是,“你看你,都轻了好多,一看就不好吃。”
兔子又转过去,任她怎么扒拉赔罪都不理她了。
不知道是不是祝忘错觉,她感到祝石好像并非不想理她,而是因为虚弱理不了。因此她试图把灵力输送给兔团。
竟然没有一丝一毫阻挡,这意味着祝石对她也是全然相信。但这点灵力就如同泥牛入海,当即失去了踪影。
长月漫漫,夜不成眠。
第二日很快到来。
刚抱着兔子要跨出门槛,祝忘余光就瞥到一个有些熟悉、蹲着的背影。她惊讶扬眉,叫出这人名字:“凌眉?”
“哎,哎。”凌眉当即应下,呲牙咧嘴站起来,还得扶门。
祝忘打量着凌眉这般五官乱飞的模样,奇道:“你在这蹲了多久了?”
凌眉吞吞吐吐,但是老实道:“昨、昨日下午,申时一刻后…仙子别误会!”他顶着祝忘越发奇怪的眼神尴尬解释:“我、我不是登徒子!而且三十三重天每间房屋都设有禁制,屋外绝听不到也看不见屋里,越高层就越是大师手笔,还会定时维护一番,弟子这般微末修为是不会自寻死路的…”
这人逗着真是很有意思,何况祝忘也确实不觉得他干得出来那些事。只不过觉得他在这里蹲了如此之久……嗯,有点呆呆傻傻的。
便好奇问道:“你被泉九公子扣过几月月钱?”
凌眉是真老实,虽然面有土色,却真回答了:“按被扣的部分算,是十一年零三月,已经抵了八年……”
呀,这不是白打工嘛。
凌眉似看出她想法,反而认真解释起来,“皆是弟子之过,公子宽宏,已免去许多罚了。”
祝忘遗憾摇头,偷偷跟祝石对话:“你信吗?”
兔子点了点头,肯定道:“被卖了。”还帮人家数钱。
“那你这是?”祝忘也没忘了重点。
凌眉便拱手道:“弟子奉公子命,如若跟在仙子之侧,护仙子前往凌云收徒大会,此前所扣便一笔勾销。”
虽然还是白打工。
瞧凌眉这样子,看来也非不愿意,那何必在此等上那么久,她又不是打算偷偷溜走。虽然少不得人会打听她和芙蓉玉,但她一直在三十三重天上,又有泉久安特意安排,给之前见过她之人打招呼,消息也不是那么好漏出去的。
不过凌眉果真是老实人,很快就把自己的想法尽数说出来了:“弟子有个不情之请……弟子算外姓泉氏子弟,能入丰都,无非托了福家中长辈的福。虽在黄泉阁任职,但弟子其实……更愿意随仙子一般,入道凌云。”
然后他想起什么来似的,忙道:“此事弟子会禀于公子,待至凌云自当回丰都废去泉氏根基,另外弟子对丰都所知也无机密,绝不会外传!”
道理祝忘都懂,就是怎么要先告诉她呢?
凌眉看她疑惑,再拜出言解释:“家中长辈对弟子寄予厚望,可惜弟子本无意与此,倒也推脱不得,若是公子出言……”
祝忘听到这明白了原委,对他莞然一笑:“你放心便是。”
凌眉不知是不是羞愧于对不起长辈看重,羞红了脸,结巴称是。
祝石则在祝忘怀里蹬腿,似提醒她唠够了就赶紧出发。于是她捎上凌眉去找泉九安。
到了泉久安处,凌眉自觉地留在门外,站得笔直。
祝忘便自己进去了。
泉九安一身红衣烈烈,手中又是把新扇,懒在美人靠上,半分不肯挪动。倘若不说话,那一双多情眉目,可真是个大大的美人儿。
待提及凌眉之事,泉久安忽然笑:“这孩子来此已有二十三年,性子一直不变。他家长辈说他一心想习剑,不好管教,又是故人之子,又不愿意他出什么危险,便捎过来了。这可是寻常人遇不来的好事,若非有人托付与我,我还真未必要留。而既然是托付,少不得照看一二。”
泉久安就是泉久安,这脸皮比丰都的白玉墙都厚,祝忘总算知道凌眉被扣的月钱都是怎么扣来的了,全赖他泉久安照看得好啊。不过听起来凌眉比她大得不是“一点”吧?
总和泉久安平级说话,几乎想不起来这是只超过三百岁的老狐狸。
被祝忘这么一看,泉久安笑一声,开扇遮脸半张,可能是因为遮脸了,所以不要脸吧:“这般看我,可是因为公子好看?你看得也太直白了些,寻常美人早就害羞了。不过是你的话,多让你看看也不打紧,这次不收钱。”
祝忘:“……”
本来一动不动乖缩着的祝石突然一蹦,看起来很想踹他。
泉久安开屏够了,心满意足地自说自话:“欣赏公子美貌的机会还多得是,且先按下。既然是你的请求,我自然没有不应之理。”
泉久安对待祝忘无疑是特别,但祝忘现在无力追寻这种特别源于何处……如果有那么一天,可能她就可以把泉久安打一顿了吧。祝忘没思考多久,以免泉久安又说出:莫非是看公子看呆了一应话语,说完事情就立马撤退,一点不想和这老狐狸多待。
待她抱着祝石和凌眉一同出了城,泉久安又坐回老地方,低眉看向凌云门的方向,脸上少见是温柔神色。
不说再见,总是会重逢的。
从前如此,以后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