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吵闹?”
鹤九皱眉,先向祝忘作揖歉声道:“弟子无状,让贵客笑话了。待弟子先行处理,稍后再向贵客赔罪。若是贵客感兴趣,也可先入黄泉阁……请佩上白衣,方不为黄泉所扰。”
祝忘接过香囊,顺手系在了祝石耳朵上,兔子没脾气地抖了抖耳朵,倒也没蹬她。她本来该依鹤九所言,等待鹤九处理“家务事”,但又对这位老妪的事情很感兴趣——如果没看错,那老妪应当是个凡人。
于是祝忘装作在一旁看花看天,注意力却往鹤九那边分。
“何事惊扰贵客?”鹤九右手抬起下压,让众人止声,全然不似祝忘先前所见清澈愚蠢好蒙骗的样子。而杂声一收,哭声便明了了。
“杨儿……我的杨儿……是娘对不住你,是娘没用……”
老妪重复着字句,字字凄厉,用力得仿佛要把牌匾上的灰震下来。祝忘不由侧目,见老妪身形消瘦,衣上补丁打了好几个,颜色不一,都掉色了。浑身脏污,眼中无光,只有抱着的不知什么东西,却是新布包裹。
看不清老妪的脸,只有那些泉氏弟子,或有一丝悲悯,或有人默立低头不见神色,还有的怕衣着被老妪弄脏,离得远远的。
泉氏弟子皆着白衣鹤纹,其中一个似乎想说话,又被他身后的人捉手按住,众人面面相觑下,一个看着面善的小弟子上前行礼,起先有些嗫嚅:“回、回鹤使,这位老夫人来此是为寻找其子的魂魄,据她所说我等皆判断这是失魂症,魂魄本该流离四散。但用法器定位后,发现黄杨魂魄已经入了黄泉,并非我等能力之内,未敢上报……”
看来这黄杨便是老婆婆的儿子了。
失魂症?
说着,那弟子突然半跪下,埋头领罚:“此事皆凌眉一人之过,请鹤使罚。”
祝忘都能看出来这弟子是顶锅了,鹤九岂能看不出来?
“初七…”,老妪的声音全充作背景,隐约递过来,时而恍惚时而凄厉,“到初七…杨儿回来…”有时又一改疯癫,眉眼温柔盯着怀中物,声音温和极了,仿佛摇篮歌:“幺儿乖…娘接你回家…回家……只要把这个交给仙人,娘就带你回家…”
有的弟子露出羞愧神色。
然而“仙人”也无能为力。
“也是奇了。黄泉阁三百年前不救凡人。”祝石突然带着压不住的疲惫开口。与此同时,一直在她身上装兔雕的兔子开始抬头到处嗅嗅,有些嫌弃地用爪子把“白衣”撇开,一看落祝忘身上又扒拉回来。
祝忘见它动弹,正有话问:“现在总能告诉我泉氏功法神奇之处了吧?”
“泉氏血脉可谓天眷,人人长生,习泉氏功法可对记忆抽丝剥茧,习至深处可辨灵魂。能沟通灵魂,执掌生死轮回之间的通道,因为这个原因,除非不想有来世,一般没人会招惹泉氏。不过泉氏起家时也异常艰难,并且终生不过筑基。”祝石说完似有犹疑:“你想帮忙?”
祝忘目光则落到被鹤九遮住的老妪身上,嘀咕道:“只是想想。”
眼前鹤九眸光沉沉,挥去弟子,独独留下凌眉。他抱臂下令,“详细说来。”
一群弟子没精打采地离开,不知触动了老妪什么筋,她蹲在突然大哭起来,想跟着那些弟子离开,情急下胡乱推拉,拽住了鹤九衣摆。
凌眉惊在一旁吸了口气。
他握住老妪的手臂把她拉起,眸色认真,不知吐露出了什么语言。落在老妪耳中却是:“阿娘。”疯疯癫癫的老婆子突然安静下来,有点乖地偎着鹤九,像个守财奴紧紧依偎宝贝。
这时凌眉才赶紧拱手恭敬道:“这老妪不是丰都人,但是阆风州人士,七日前儿子罹患失魂症,赶来丰都,通过为凡人所设千金堂求上黄泉阁,但弟子无能,七日一至,魂魄此时已过望乡台……”
望乡台停滞七日,第七日是头七,若是正常死亡本该再相见,见后便不复返。
老妪的儿子并非正常的“死亡”。
“除非……除非失魂之人冒险一试,便还可能在入酆都前寻到……弟子无能。”
祝忘忽问:“为何得是失魂之人?”
祝石抖了抖耳朵,不是很想回答:“魂魄俱全者阳气过重,难以混入群鬼,若是泉氏功法修行深处,自可收敛生魂气息,如他们所言,无能而已。你……”
祝石似想说什么,却罢了。
“我可算失魂之人?”祝忘并非和祝石说,而是向着凌眉。
凌眉打量了她一下,顶着鹤九的目光无可奈何地支吾一声。
得罪贵客还是得罪上司?得罪前一个等于两个都得罪了;得罪上司,至少贵客还会说说好话,让上司网开一面。
所以凌眉乖觉地迅速跪下去了。
鹤九皱眉,手臂微抬了一下,挽留她:“您是贵客,若有好歹公子怎能饶我?”
他袖子忽然被扯动一下,是老妪用充满希望的眼神看他:“幺儿咧,娘给你织了新布,”她举着手中布包,献宝一般,“你试试穿上合不合适咧?不合适找你王姨改改,一准合适。幺儿,咱们啥时候回家咧?”
一声落下,鹤九祝忘相对静立无言,凌眉依旧跪着。
黄泉阁大大的牌匾上没有灰尘。门前空空荡荡,只有四个人。
老婆婆不知道,她的儿子再也回不了家了。
祝忘不知道怎么的,心仿佛被扎了一下。她笑嘻嘻地摊手,“我只是问问,没有说一定要去,不是说要对贵客知无不言么?而且话不也没说完。”
她握紧手背在身后,侧身对凌眉道:“既然是失魂症,魂魄流离想来对你们不算难事?”
凌眉心里也可怜老妪,仗着看不见鹤九的眼神,一五一十答到:“贵客说得是,一般失魂症不过发烧夜啼,或是遗忘梦中事。但黄杨之事非同一般,弟子们去过黄杨家查看,虽然他的身体状况和别的失魂症没有区别,魂魄却没办法找到了。如非特殊情况,魂魄离体过远应是死后才会出现的事情。”
“那可有问过邻里?”祝忘抱着兔子走到凌眉身前,替他挡住鹤九灼人的目光。怀中兔子也不动弹,只是以一种莫名的语气说了一句:“你总是这样。”但祝忘没顾上。
“有。黄杨家境不好,母亲又刚大病一场,十分拮据。黄杨出去做工时,邻里多有照顾他娘,还有冲他勤恳忠厚给他介绍娘子的。我们人手有限,走访只听说七日前黄杨去过庙里上香,求过一道平安符,说是为他娘祈福,还捐了不少香火。其他异常并无。”凌眉顿了顿,道:“那庙弟子看过,并无特殊情况,还在周围走访,也没听说和他一样的症状。”
与人为善,勤勤恳恳,添香火钱只为老人康复,盼着日子能一天天好起来的人。无声无息消失在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也许不是什么平常日子——他的娘还等着他回去试试新衣。他那样的家境,缝缝补补便是一年,一年到头也未必能攒出一块新布。
祝忘皱起了眉,她对修界的知识储备少的可怜,到这时还是得求助祝石,于是挠了挠兔子下巴,略微讨好地问:“祝石大人,你怎么看?”
兔子先是没理她,但又不忍心晾着她:“若是寺庙有问题,他为何不是在寺庙出事?”
“你是说……”祝忘回想起来,那一日恰好有两件事不同寻常,一是平安符,二是新衣。新衣是老婆婆自己裁的,有问题早便应了;唯有新符不同,正是出现在那天。
但为何在寺庙没有事,到家却有事了呢?
祝石提点道:“你且先想想,他许的何愿?”
祝忘应道:“无非是求老人家身体健康。等等…”如果老婆婆七日前尚且身体有恙,是如何能经了奔波到此,还看不出之前生病影子的?
祝忘悚然一惊,忙问凌眉,“老人家是何时好的?”
凌眉听了脸色一变,似也想到了什么,“正是七日前!”
这时,鹤九在一旁悠悠补充:“老人家身上有咒术之痕。”他颇有深意地补充了一句:“转咒术。”
转咒术即为转移诅咒的术式,属禁咒。单转移诅咒自然不必忌惮,但转咒术有个特点,转移诅咒后会成倍提升诅咒的威力。在修界也是相当恶毒的符术了,三百年前就已经失传了。
凌眉听了,顿时脱口而出:“莫非是妖女岑漱!她不是死去多时了么?!”
这话一出口,祝忘愣了,凌眉冷汗直下,祝石蹬了蹬腿,鹤九则笑吟吟开口,“你偷看了禁书?”
完蛋。
凌眉立马哭丧着脸乖乖认错:“弟子知错,弟子愿意领罚,请鹤使一定不要宽宏大量……”
“此次便罢了。妖女有神异,其名不可唤。不然说不准你哪日就暴毙在何处,莫怪我没提醒过你。”鹤九带着点笑说,神情却冷漠无比。
这是哪跟哪?祝忘听得稀里糊涂,无奈求助祝石,但她也不敢直呼妖女名字:“这妖女是怎么回事?”
祝石声音沉沉:“我不知,但三百年前,转咒术害人不浅,最后是于岑漱手底伏诛。”
听见祝石直接叫妖女名字,祝忘的心都有些梗了,又有些奇怪:“你认识那妖……呃,总之你认识?”
祝石声音淡淡:“几面之缘,救命之恩。反正也死了。”
那这咒术到底是何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