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断层中，伊耆绝天剑眉紧皱，颇为费解地盯着吴潇与神寂。经历漫长岁月消磨，伊耆绝天早已透彻人世冷暖，相信真情的同时，也否定太多太多当事者自以为是的至死不渝。眼前，两个小家伙宛如稚气赌气的一幕，却已然将“真挚”一词淋漓书写。宛如一支书签，轻轻挪移，忽而掀开伊耆绝天脑中不可磨灭的记忆。
“这个吴潇，或许真的可以劝动神寂。”终于，伊耆绝天叹息出声。
旁边，游楠夕咬唇，“未必，神寂的骨子里尽是倔强与固执，当他已下定决心，多半无人可以更改，不仅仅是你我，甚至包括皓光，遑论吴潇。”
“你错了。”伊耆绝天摇头，旋即目中泛起一抹幽邃的光：“吴潇对神寂的意义，远在你的想象之上。简单的说，如果这世间只有一个人可以驱使神寂，那么此人一定是念音。但如若有两个人，那第二个人就是吴潇。”
游楠夕纤细峨眉轻轻一凝，“为什么？”
伊耆绝天摇头沉默。
见丈夫不欲解释，游楠夕便心知这其中有莫大牵扯，便问：“连我也不能说？”
伊耆绝天低声道：“若非当初龙大人失神梦呓，这个秘密连我也不会知道。对不起，楠夕，唯独这件事，我不能说。”
牵扯到龙轻雅的秘密，游楠夕自知轻重，不再追问。沉默一小会，面上再度浮出焦虑：“我将昔年神寂、念音两人的故事篡改后凝成的记忆水晶给了真真。我怕她承受不住冲击，所以在她看完后就让她睡了过去。”
“真真的事暂且不急，我们现在更该担心的是念音的性命。若神寂执意不走，你我就不便出手，久拖下去，恐怕到时就连你我也难以将她救回。”伊耆绝天沉声说了一句，面色也越发凝重：“还有，神寂和吴潇都是灵魂状态，真幻级修炼者如此长时间脱离躯体活动，对本身必然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甚至于，魂难归体。到时，恐怕二人都会被极乐净土的法则束缚，成为此岸彼岸之间的游移灵魂，几乎与死亡无异。”
“所以，问题的关键还是吴潇尽早劝动神寂，让他离开此地。”游楠夕想了想，心头忽然闪过一道灵光，想到一个颇为诡异的办法：“吴潇能不能劝走神寂暂且不说。如果是念音的话，想必就算神寂顽固不化，也会有所动摇。”
“可是念音已经陷入深度沉睡，在无外力作用下，她很难苏醒，又怎能规劝神寂？”伊耆绝天顺口说出难点之时，却是忽然反应过来，侧头看向妻子，惊讶道：“你打算……”
“不错。”游楠夕嫣然一笑：“我来做这个外力。我只要分一丝魂驱使念音沉睡的身体便好。”
这个办法的确可行，但伊耆绝天还是觉得不妥：“可是，神寂对念音的了解还在你我之上，你去驱使念音的身体，一个不慎便会露出马脚，让神寂抓住端倪，到时得不偿失。”
“不会的。”游楠夕很自信，脸上的笑容越发甜美。
“你打算怎么做？”
“念音不是很喜欢古风歌吗？”
伊耆绝天不解，问：“念音的确喜欢古风歌曲，但这与规劝神寂并无直接关系。”
“有的。”游楠夕肯定说道：“从《千山雪寂》到《烟雨旧谣》。先前真真唱过的两首歌曲便是一个契机。我借念音的身体，无需过多动作，只需唱一首古风歌便好。我保证，唱完之后，神寂自会离去。”
伊耆绝天来了兴致，问：“你打算唱什么？”
“轮回之境！”
伊耆绝天一惊，《轮回之境》这首歌他自然知道，因为早年游楠夕还是个懵懂少女之时，就天天放在嘴边哼唱。这一来二去，伊耆绝天也跟着听熟了。略微回忆，便记起了歌词，其中一段便是：穿越古道海域艰程万里/寻找轮回之境/转世唯有来生顺应天意/再携手共济/刀光划过眼睛/留下永不磨灭的痕迹/残阳映照血色记忆/月色照不醒梦境/只有来世寻觅你足迹。
伊耆绝天觉得，如果神寂听到念音唱出这段歌词，多半会振作起来——哪怕来世，也定当寻她足迹。所以，眼下不能颓废，必须走下去，不断不断变强，哪怕打穿生死界限，誓要将她寻回！
“好，不过谨慎一点。神寂或许好糊弄，但他身边的吴潇很精明，尽量不要露出破绽。”伊耆绝天爽快的赞同了游楠夕的提议，不过还是忍不住提醒一声。
“嘻……这个不必担心，就算吴潇发现了什么，也不会说，因为他和我们目的相同，只想带走神寂。”游楠夕不以为意，狡黠一笑回答。
伊耆绝天忍不住一笑，难得看到妻子如此调皮的样子，心头欣慰的同时，仍提醒：“吴潇也只有现在和我们目的相同，让他察觉到我们的存在总归不好，所以，还是慎重一点。”
游楠夕吐了吐舌头，便轻轻抬手，手心凝出一团若虚若幻的流态物，正是她分出的一小丝魂。屈指一弹，便化作一道流光冲出空间断层，直接渗入念音的身体。
当然，这个过程不可能被吴潇、神寂二人察觉。两人与游楠夕相差太多层次，在她有心的情况跟下，二人无法感知到丝毫端倪。
***
神寂与吴潇二人一番较劲之后，两人也不再彼此冷目相对，一个闭目冥想，另一个就别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这阵僵持中，昏昏暗暗的房间又一次静谧下来。
忽然，一串咳嗽声打破宁静，却是念音因身体不适而急促喘息。
神寂大惊，向念音靠拢了一些，黑暗中隐隐看见她半张开了双眼，显然是醒了过来。
神寂欣喜，低唤：“念音。”
可惜，念音听不到神寂的声音，只继续咳嗽。
这过程持续时间不短，显得艰涩绵长，连吴潇也被惊动，忍不住睁眼看向游念音。
蓦然地，吴潇双目一凝，察觉到了端倪——这咳嗽声不对，虽然虚弱，但不该急促如此。以游念音当前的身体状态，急促的咳嗽必然致使哽气，危及性命。
不过片刻，吴潇再度一惊，因为咳嗽之后，游念音又沉睡了过去。
这便显得古怪——若先前的咳嗽是有某人暗做手脚，那就一定是要借游念音的身体对神寂说什么或做什么。但她此刻又沉睡了过去。难道是我太过敏锐，对一切的不协调现象都加以深度剖析，才致使判断上的失误？其实，游念音本身没有问题？
吴潇不信自己判断错误，只冷眼盯着游念音，相信她很快就会醒来。
可结果完全违背吴潇所想，这一等，便是一天，念音没有丝毫苏醒迹象。
时至现在，神寂已经离开身体七天之久，而吴潇也有四天。两人都超过早前叶登天所说的身、魂分离的三天极限。换句话说，此刻两人的性命已是岌岌可危。但神寂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吴潇亦固执，坚持守在此地。
又过去半日，静室再度闯入声音，是一串宛如梦呓的低唤声：“神寂、神寂……”
毫无疑问，这声音的主人是念音。经过长久沉睡，她再一次醒了过来。她的意识还有些恍惚，除了低唤神寂的名字，便再没有其他话语。
这一会，神寂的心挤得紧，哪怕知道念音听不到他的回答，还是不断出声：“我在这里……念音，我在这里。”
不知是念音神奇地听到了神寂的声音，还是纯粹的巧合。她半张的双目忽然泛起一丝雪亮，嘴角亦弯出一丝笑意：“神寂，你不要任性，快点回去啊。”
吴潇皱眉，此刻有些看不清虚实，不知眼前的游念音是否还是本人。
神寂则管不了这些，只反复回答：“我不走，你是我的妻子，我要守着你。”
“我知道，你在恨我，你恨我当初抱着真真离开了你。”
“我没有。”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那时真真还那么小，我不敢丢下她陪你一起疯狂。”
“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
……
吴潇静静听着这两人连贯到诡异的对话，双目渐渐凝重起来——这感觉，无论怎么看都像是有人操控了游念音的身体。可为何，这破绽百出的对话却让我感觉如此自然？就似乎，眼前的游念音，就是她本人。
两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我想给你跳舞，但我老了，已经不能跳了。”
“我们可以叫真真来跳啊。”
“不过没关系，我不能跳舞，还可以唱歌，我给你唱歌听。”
“好，我听着。”
于是念音开始断断续续地唱起歌来——
“青山水碧回眸相遇
“初涉尘世望见你是咫尺的距离
“琴川府里持念珠念经语
“狐尾摇弋
“折耳自恼前路漫长不知寻情何日有期
“风吹过吊铃声起拨动心海的涟漪
“一路莞尔欢言嬉戏
“谁在我心里写下不灭记忆
“谁让我心意模糊难辨迷离
“不停的问自己如何看清情思心底
“只求两杯酌酒吐怀中轻语
“莫失莫忘常思常记
“怕我容颜终老去在你的脑海里
“待到相聚你的眉目依稀
“懵懂孤旅
“恨相逢却不相记成过客流浪情无所居
“风吹过鬓角不语止水之心波又起
“咫尺天涯是喜是泣
“还记着倾诉心事的那夜雨
“多少心曲恰若淅沥的水滴
“滑过窗棂淌落青石板水汇洼一地
“笑颜犹桃李面对未知结局
“闭眼脑海中幻想无数往昔
“不知道抬手触到是幻是虚
“仿佛看到有一株铃兰浅卧傍桥溪
“白瓣笑偎着青叶低声絮语。”
歌词不算很长，但念音唱着尤为缓慢，短短一首歌，唱了近十分钟才艰难唱完。
期间，神寂认真听着，不管念音怎样失声或走调，他都陶醉倾听。
可是听着听着，神寂忽然怔住了，渐渐听出了念音的心声——闭眼脑海中幻想无数往昔，不知道抬手触到是幻是虚，仿佛看到有一株铃兰浅卧傍桥溪，白瓣笑偎着青叶低声絮语……
神寂呆呆地站着，凝视念音良久良久。见她一曲之后，已汗水淋漓，急促呼吸中沉睡过去。见她老去褶皱脸颊上的依稀轮廓，安详到令人心静。
神寂默然回头，面色复杂地看着吴潇，道：“走了。”
吴潇冷酷的脸上浮出罕见的会心微笑：“好。”
神寂道：“如果我们回不去的话，你我就在极乐净土叱咤一番。”
吴潇摇头：“这你不用担心，你我现在还死不了。”
“为何？”
“我们还有忘忧。”吴潇回答之时，心口陡然一痛。
见吴潇面色再度泛冷，神寂跟着沉默下来。再度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念音，死死记住她的容颜，这才看向吴潇。于是二人抬步，虚空一闪，便消失了踪影。
***
“念音这孩子，倔强程度不下神寂。”虚空断层中，游楠夕精美脸颊上浮出一丝苦涩。
“我先前就奇怪，你怎会与神寂说那么多话。现在看来，恐怕是你分出的魂被念音的主观意识排斥了出来。”伊耆绝天亦面色凝重，沉声而语。
游楠夕叹息说道：“的确如此。念音将我赶了出来。凭她自己的意志苏醒，唱她自己要唱的歌。”
“《铃兰清语》。”伊耆绝天道。
“我实在想不出，这一曲《铃兰清语》为什么可以劝走神寂。”
伊耆绝天微笑道：“这就是念音的高明之处。《铃兰清语》比之你先前打算唱的《轮回之境》更加刺激灵魂。”
游楠夕摇头道：“不懂。”
“《轮回之境》可以给神寂的是希望，而《铃兰清语》给神寂的是绝望。我这么说，你可懂？”
游楠夕凝着细眉思索，片刻后反应过来：“神寂听到《铃兰清语》想到的是铃兰！白瓣偎青叶，暗示的是神寂与灵颜。这也很好的揭示了早前真真唱的《烟雨旧谣》。红线挽作同心结……在神寂身边，常拿绿草绕指的，就是灵颜！所以，最后念音是借灵颜劝走了神寂。”
说到这里，游楠夕忍不住长叹：“其实，神寂心中，灵颜的重量已经渐渐追上念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