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贰叁2024-09-06 17:435,450

公主回去果然对我大发雷霆。

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

「没想到,你还挺厉害,怪不得能勾走他三年。」

公主骂了半天,没有任何回应,脸色发青得更加厉害。

我一直看着我的指尖,只当是耳边有蚊子在叫。

「好啊!」公主语调一转,做出假惺惺的模样,「大画家,你这个手怪可惜的,说起来我还挺喜欢看你的话本呢。」

「你最好明天安分守己一点。」她假装抹了抹眼泪,恶毒地笑了起来,「不然大家都期待着的续集怕是永远都看不到了。」

我到后院的时候,段修云似乎已经在水亭里坐了很久。

我不是不守时的人,只是早上要干的活很多,即使我全力去做了,也不过现在才将将完成。

以及我稍稍犹豫了一下,我是否还要赴约。

揉揉了手掌的新茧,我还是走了过去。

段修云没有抬头:

「你长得好像我一个故人。」

除了那张长满了麻子的脸。

我没有任何回应。

「她很爱闹,很吵。」

可是段修云,我现在只会沉默了。

我走到他的身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但是挺可爱的。」

头顶上的人将视线聚在我的脸上:

「你会画画吗?」

我下意识点了一下头,恍然想起我现在已经不会了。

他握起我的右手,扫了一眼我手上布满的大大小小的新茧,将一只毛笔轻轻放在我的手中,意示着桌上的白纸,说道:

「画吧。」

9.

我深深地看着他毫无波澜的眼,又望向桌上那张,上好的,明显是皇家才会用的宣纸。

我以前在给段修云介绍画材时,曾经给他提到过:

「它的韧性特别得好,洁白细密,光而不滑,而且色泽能经久不变。」

「如果能在这种纸上作画,我当死而无憾了。」

当时羡慕的纸,如今正在眼前。

可是此时,我的手已经开始发软了。

段修云离我很近,有意无意间触碰着我的后背,我甚至都能感觉到他轻轻的呼吸在我脖颈间打着转。

恍然间我好像回到了过去那几百个日日夜夜。

他也如同现在一般,搂着我,静静地欣赏着我的画技。

可是旧梦醒了。

我纵使用了全身的力,也不过刚刚能抓起笔。

笔尖颤啊颤啊,

在白纸上划拉出一道甚至连段修云都不如的墨痕。

我全身都在颤抖着,嘴张了又闭,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嘶哑声。

段修云,你这么聪明,

能不能聪明一点发现是我啊。

我想落泪,可是人皮面具贴的好紧。

像是一块压实的棉,不急不慢地吞噬着滚落的水珠。

耳边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我手无力地松开,毛笔落在地上,反倒溅出了更好看的墨花。

又搞砸了。

「你走吧。」

平淡的声音落下,给我宣示了最后的审判。

10.

我无法证明我是沈玉青。

我蜷缩在被窝里,眼中是窗外不为人而停的云。

我画不了画,写不了字,摘不掉人脸面具。

只能证明我是需要被丢掉的疯子。

可笑的是。

大约公主派人蹲守在水亭附近,看见我和段修云挨得那么亲密,以为段修云对我的身份产生了几分怀疑。

实际上,我已经将那几分怀疑磨损得一干二净了。

可是公主在那天后还是派人给我递了张纸。

上面写了一串地址,和一个人的名字。

是我的姐姐。

我家觉得我一个女子,不去嫁人,反以画画来谋生,是家族的奇耻大辱。

我那时毫不犹豫拒绝了媒人给我的说亲,放下了「我只嫁我愿嫁之人」的狠话,便彻底离家出走。

姐姐虽然嫁了人,但却想尽办法给了我不少援助,帮我度过了早期的难关。

我很感激她。

纸上最后落笔道:

「你姐姐现在很幸福,你想让她比你还可怜吗?」

不过数十来字,我却不知看了多少遍。

从满腔愤怒到归于理智。

我一次次地向公主退让。

连灵魂都要退让给她了。

可我不愿在这逼仄的茅草屋里度过我的下半生。

我眼神坚韧了起来。

尚未到天绝人之境,我怎能先行认输。

我合上眼,分析着当今的形式。

不知道公主是怎么说服段修云不再找我。

可如今我的破局之法只有段修云。

11.

天逐渐凉了起来。

段修云似乎自那之后就没回过府,公主俨然已成为了段府的女主人。

只是公主仍忘不了我,每月总定时给我喂药。

我的手只能永远保持着这个虚弱的状态。

我也曾想偷跑。

可惜没有喉咙解药的我,只能当一个哑子。

没有钱,画不了画的哑子。

无论如何,总是不能全须全尾的出去

我并不泄气,一直在为我的计划韬光养晦。

受了委屈,我便安慰自己这不过是为我以后的新话本积累素材。

我抱紧了我怀中的物什,珍重地看了好一会,又迅速将它压在茅草底下。

段修云在除夕那日回来了。

公主做好了接风的盛宴,只是她谨慎地没再让我进去,反而将我赶到马厩旁看马。

毕竟我手也废了,根本干不了什么活,公主只能使唤我到那些脏臭的地方受苦。

最多算是羞辱我几下,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只是我在发愁怎么才能见到段修云。

段府大得很,而马厩又在一个不能再偏僻的角落,与段修云这种人八辈子也打不着关系。

更何况若是过了今天,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回来。

大约今天来了不少贵宾,马厩里皆是千金难买的骏马。

画画人的通病,就是见到美的东西总是想将它移到画中,当初的段修云也是如此。

我叹息一声。

可惜,如今只能凑上前摸几下,解一时的手痒。

白马乖乖地垂下头,递到我的手旁,任我用手轻蹭。

银鞍白马,少年春风。

我心里一酸,这分明就是大婚那日段修云的坐骑。

酸楚翻涌,只是还来不及抚平,一道破空声就在我身后骤起。

长长的马鞭在我后背留下了深深的红痕,寒风灌入,割着伤口,我瞬间痛出了眼泪。

「谁让你碰马的!」

12.

我忍住痛意一回头。

是一个不知是谁的马夫正怒目瞪着我。

「你是不是想要偷马?!」

我没有办法解释,只能不停地摇着头。

只是从他的视角看来,似乎更显得心虚了。

马夫用力抓着我的胳膊,想拖拽着我向前。

但是我伤口太痛,没顾上脚下的环境,径直摔到了地上。

马夫先是一惊,后又想伸手捞起我。

可我今日的心情格外糟糕。

先是愁苦于计划未成,后又委屈在被误解却不能辩解。

复杂的感情交织在一起,使我张开嘴,顶着人皮面具附着在脸上的难受感,一口咬上了那人的手臂。

马夫措不及防地大叫一声,但又迅速反应过来,和我扭打在一起。

但我毕竟劣势太多,不过一会就处于了下风,只想转过身子,躲避着接下来要落下来的拳头。

拳风停了,痛感没有出现。

我睁开眼睛,与段修云那漆黑的瞳仁对上了眼。

马夫大声喊道:

「这人是个偷马贼!」

我拼了命地摇头,段修云打量着我,最终对马夫说道:

「你先走,我来处理。」

可是马夫走后,段修云只是向前抚摸了一下那匹白马,那双没有波澜的眼睛多了几分怀念,而后便转身想要离开。

走、走了?

从始至终,段修云就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

他不在乎我,如同他不在乎生命里每一个普通的过客一样。

是了,那些在村子里的日子,无论是上门的邻居还是我与他出门闲逛时遇到的人。

他也会以礼待之,只是在我热情地和他人回应之时,忽略了他平静至极的神情。

像是看着地上一只只虫子,没有怨恨,只是不在意。

如今,我也成为了那只虫子。

不知道是那里来的力气,我发疯似地撑起身子,猛地扑了上去。

段修云惊讶地低下头,第一次真正对上了我的脸,对上了我盈着水光湿意的眼。

「你」

他最终还是半托住了我,我抖着手往怀里摸去,失败了好几次,才终于托起了那团带着体温的布。

如一团暖暖的希望,落在了段修云手上。

我偷不到纸张。

只能以废衣布做纸。

没有笔墨。

淡水虽有痕,但无法久留。

双手无力,没法刻上字。

但是,

无妨!

水痕无法常存,但血痕可以。

手无法写字,但是我可以通过身体的移动,让血珠滴到合适的地方,让它来滴成字迹。

那张看似破旧的布团,上面由血滴歪歪扭扭地组成了五个大字:

「我是沈玉青」

我是沈玉青,不是桃春。

13.

段修云用指尖抚摸着血痕,手一点一点地颤抖起来。

他嘴唇哆嗦着,一向才辩无双,曾在朝堂上舌战群儒的太傅,如今只能吐出一些无意义的音节。

一时竟不知谁才是哑巴。

落在段修云黑发的白雪化成了水,滴到了我的脸上,凉凉的,像是帮我落了泪。

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过来,

「怎么会……」

我的心终于落下了一大半,仰了仰头,眨着眼意示他将手放在我脖子上。

他本是不明所以,但随后立即反应了过来。

温暖的大手轻轻地落在我后脖颈上,小心地揉捏了几下,脸色微变。

我知他定是触碰到了我人皮面具的边界,伸出手,想要搂住他。

让这快要一年的疲累,就此终结。

可是他凑向我的耳边。

只用一句话,就击溃了我。

他说:「不可能,沈玉青,你怎么会在这。」

14.

六月寒言如飞雪,可若是除夕呢?

我不可思议地望向他已然恢复的冷面。

他为我们将近四年的感情悼念了一刻钟。

一刻钟。

我要用一年的期望来换。

用我下辈子的可能来换。

段修云没有什么理由会在除夕宴会上离开。

只能是他喝了酒,心情烦闷。

段修云从来不会让自己大醉。

只是我醉了,他灌给我的酒太过香醇,竟让我一不小心醉倒了四年。

只是我晕了,只记得入口的香甜,却忘了苦涩的底味。

我又看见了马夫,更引人著名的是他身后的公主。

她起初大概是想愤怒,但是一见我这仿佛死了丈夫的表情,瞬间就明白了一切。

她小跳步地走到段修云身边,理了理裙摆,软声软气地对着段修云说:

「修云,怎么了?」

段修云摇摇头,顿了一下,主动伸手揽住了公主。

公主惊讶地睁大了眼,向他方向凑了凑。

没有拒绝。

他搂着公主的腰,垂眼看我:

「沈玉青,我好像没有那么喜欢你了。」

段修云,你就是个骗子。

你不是说不会再让别人来伤害我吗。

我好恨那些给我捅刀的人。

可是现在,我更恨递刀的你。

我没有问为什么,这已经不重要了。

喜欢那个人的理由是她很好,不喜欢那个人的借口却可以有无数个。

除夕的晚宴再次开始了。

我瘫在地上,任由漫长的黑夜一点点移去。

公主站在我面前,心满意足地笑了:

「丢出去吧,她已经疯了。」

于是,我就像一条死狗一样,在雨雪夹杂之中,被丢出了段府的大门。

我捡到段修云时,他晕倒在村子门口,状貌让我心生怜意,如今位置对了调,惨白的月光照亮了周围的雪,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活物。

哈哈,好一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我想起我曾经问段修云:

「你到底看上了我啥?」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你很像太阳。」

「啊?」

「靠近你时,我会觉得舒服。」

「那这么说你一定就是月亮!」

我丝毫没有过脑,十分雀跃

「看着冰冰冷冷的,举手投足间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

现在回想起来真真是一语成谶。

毕竟日月永不能并肩。

是我自求其辱。

15.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到了家中。

好像是被一个人捡起,给我吃了药,脱了面具,再丢到一辆旧驴车上,不知多久,窗外的景色逐渐熟悉了起来。

被烧毁的原址上又建立起了新房,里面摆满了一盒盒崭新的笔墨纸砚和颜料,只是没有了旧画与旧人。

段修云在婚前曾经给我的允诺,他确实做到了,如今却也无人在乎。

文章憎命达,画也亦然。

四年的痛苦和欢欣深深地刻在了我的画上,又如浮尘般消解。

我好像忘了好多东西,只是在一心一意画着我的画。

只是催稿的来信落了满地。

我再也画不出姑娘们最爱的话本了。

直到那天竹帘被掀开。

一个人头滚了进来。

血水淌了一地。

她大约是死前遭受了不少刑罚,如今仍在睁着怒目,与我相视。

借着帘子的缝隙,我见着外面密密麻麻地站满了黑甲兵卫,将我的小屋围了个结实。

但过了良久,帘子后看似主帅的男人才走了进来,他同样身着黑袍,雍容华贵,却步履蹒跚,像是囚犯正走向死刑台。

「沈玉青。」

高大的身影轰然坍塌。

他在我眼前跪了下来。

「我本是前朝的君主的后代,随母亲改为段姓。」

「复国是我这前半生不可违逆的职责和使命。」

他声音颤抖,伸手想要触摸我的脸。

「但我承认我这辈子有两次冲动,第二次冲动是在那时答应与你成亲。」

似乎感受到了我的不情愿,他停了停,最终还是放下了手,只是喃喃自语道:

「第一次冲动是爱上了你。」

16、

「我原本并不想在那时答应婚约。」

「只是那时刺客已经发现了我,那群山贼,正是相杀我的刺客。」

「我想着村里已不能久留,把你带到京城或许更加安全,答应和你成亲也能满足你的心愿。」

他低下了头,不敢看向我。

「但是婚礼准备的那几个月,政局变化太大,暗流涌动,事态空前复杂。」

「我掀开头纱的那一刻,看到了那个女人,我本来想杀了她。」

「之前你看到的那副画,是当时皇帝把公主许配给我时,带来的画像,我拒绝了,把它丢到了杂物房里,没想到会被你发现。」

「这事让我更加生气,可是她说她早已把你安全地送回了家。」

「我想着,如今政局局势复杂,你在我身边反而危险更加,而那个女人就很适合当一个替罪羊。」

「我也派手下去家里确认过你,我早该想到,她能给你戴上连我都认不出人皮面具,也能做出能以假乱真的脸。」

「后来、后来也就是那次,我对你说了很重的话,是因为计划已经进行到极为关键的一步,政变就要开始了,我那时不过是拼命与天一搏,自己心底也没有多少把握,更难以护住你,你已经不能呆在京城了。」

「公主已经在政变中死了,他们挟持她想来危险我,当然一点用也没有,那些辱没过你的丫鬟我都处理掉了,如果你哪里不满意,跟我说,好不好?」

他紧张地看向我,眼中竟然夹杂着一种很可笑的情绪,他在期待着我。

可是我不太明白眼前这人在自言自语什么,这人说的越多,我好像忘的越多。

我不在乎这个男人的自我剖白和这庸俗、连话本也不时兴的爱情故事。

我又不是古佛,不想听这空泛无趣的忏悔。

我只觉得吵闹,低头看着纸上的线条,只想着眼前人何时能走,我还要继续画我的画。

他说了很久,像是要把一辈子的许诺和话说给我听,说到最后,声音沙哑得彻底说不出来了。

我递给他一碗糖水。

他喝了一口:「好苦。」

苦吗,可是我记得我加了好多糖。

我给自己也倒了一碗,点头道:

「确实很苦。」

17、

「你说你那么爱这个人,如果重来一次,你还会这么做吗?」

他哑了声,我从他眼里得到了答案。

「可能你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爱她吧。」

那个人走了,背影像一条没人要的丧家犬。

其实我也隐约记着我好像曾经喜欢一个人,但我已经忘了。

可能我也没有想象中的爱他吧。

我平静地想着,低头陷入我的画中

周边人都说,这看着冷漠无情,杀人果决的新皇病了。

因情郁结吐血。

只有看着一副丑的不行的画像,才有所缓解。

「听说啊,那画像因为虫蚀了,心口处空了一大块。」

「花了重金悬赏,也没有画手能修补成皇帝满意的样子。」

「那皇帝愁得吐了好多血,把那画上的白花硬是给染红了。」

我摩挲着眼前的画,似乎想到了什么。

血滴从我的嘴角落下,落在橘黄色的颜料上,晕染出别样的色泽。

纸上的黄昏更加炽烈。

无日无月的黄昏,亦或说日月同现的黄昏。

在一瞬的辉光后,终究让位于黑夜。

自此,画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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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永不并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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