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潮,再一次漫上了伍寻阳的心头。他的思绪飘过一千多公里的土地,飘过十多年的时光之流,落在了苏北的一个村子里。
踏着未晞的晨露,十岁的伍寻阳跟随継父李守年走过几个坡头来到村南的小学,敲响了一间拉着碎花窗帘的教员宿舍。开门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大姑娘,她就是刚到李家湾支教的青年教师施绸。
“施老师,早啊。顾校长昨晚到我家,交待我今天得空便来把您这松动的窗框修一修,再在门外给您搭个简易的锅灶。”李守年老实巴交地陈述着。
“哦,好。那您开始吧。”施绸把他们让进屋,倒了两杯水放在桌上。
李守年忙着把朽烂的窗框拆下来,一旁的伍寻阳机灵地从工具箱里拿出尺子、锯子、钉子帮忙,两父子配合默契,不到一上午工夫就修好了窗户,搭好了炉灶。
施老师领着父亲李守年去校办公室打条子,以便结算工钱。伍寻阳就留在施老师的房间里等。他从工具箱里拉出一条细铁丝又绕又匝,不知在玩什么玩意儿。等施老师回来后站在他面前他也没发现。
“你是用铁丝盘花吗?真好看!读几年级了?”
“我,我没上学。”伍寻阳局促地站起来,他身子虽然单薄,个儿都超过施老师的肩头了 。
“娃没上学,有小工的时候帮我打打下手,没活的时候就和我一起出门收废品。”李守年答话。
“这孩子这么聪明不上学多可惜啊。您想:你不让他上学,等你老了,他再孝顺也还是和你一起累死累活打短工收废品;你送他上学,他长大出息了,没准还能带你到城里享清福呢。”施老师做思想工作。
“不是我不让他上学,是他娘…”李守年欲言又止。
“你回去跟孩子的母亲商量一下,现在县里的关工委有助学名额,如果家里困难,我可以帮你家去申请助学。”
施绸亲切地摸着伍寻阳的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时的伍寻阳还不叫“伍寻阳”。左邻右舍都喊他“阿剩”。
伍寻阳出席这个世界是以母亲的退席为代价的。母亲产后大出血让伍寻阳的第一声啼哭成了为母亲唱的葬歌。
娘走了,剩下娃,所以村里人便自然而然的叫他“阿剩”。阿剩三岁时父亲娶了个女人留在村里照顾儿子,自己往山西煤矿打工。虽说每次父亲寄回来的钱阿剩都不能均沾雨露,好在父亲逢年过节回趟家还能给他备几身衣裳,买点解馋的零嘴,更重要的是他能坐在父亲的膝盖上,摸着他刷子一样的胡渣玩闹。
可是“阿剩“这个名字似乎是他生命中的一道咒符 。八岁上,父亲遇矿难被压在矿下了,阿剩抱回了父亲的骨灰盒,也捧回了一笔抚恤费。
“你个只会嚎的丧门星!丧死了你娘,又丧死了你爹,还要丧死我吗!”继母实在不顾怜他,遇到不顺心的事就迁怒到阿剩身上。受饿挨打对阿剩来说是家常便饭。阿剩会游泳,但他却一次次梦见自己被巫婆用水藻绑缚住了手脚,狰狞地把他拖入村边水塘的深处。他在梦中惊恐地哭醒了,却不敢在继母的眼皮底下抽咽。
继母再不喜欢阿剩也是不会把他推给远亲近邻的,因为那样她就不敢在众人的眼皮底下独占那十几万元的抚恤金。守丧一年后,继母就拖着他这个有附加值的小油瓶再嫁给了邻村的李家汉子 ——李守年。
李守年是真喜欢阿剩。阿剩跟弟妹不争不抢,做事不偷懒,对他这个爹也知道疼。夏天一块儿出去收破烂,他会向卖破烂的主儿要瓢温水,湿了毛巾帮爹擦背去溽气;冬天到邻村干活,知道把带去的馍馍拿到店家请人家帮忙热热再给爹吃。有时候李守年真觉得自己不是娶了个好婆娘而是讨了个乖儿子。
不知是施绸老师的一番话唤起了李守年对晚年生活的美好憧憬,还是唤醒了他当爹的责任感,李守年第一次当家作主,坚决要送阿剩去上学。
上学前,施绸陪阿剩去派出所上户口。上户口时,继父让他还是随亲生父亲的姓。施老师帮阿剩草拟了一串名字让他自己挑,阿剩说;“我就叫伍寻阳吧。”
上学后的伍寻阳日子过得也还是苦,好在施绸老师对他格外关照。
施绸经常把伍寻阳叫到办公室,把笔具、书簿、食品放在他的书包里,说是上头关工委的“领导”送给他的。“领导”离他好远,但施老师对他的好却近在眼前。
云遇见了风,就改变了之前的模样;种子遇见了飞鸟,就改变了落地生根的归宿。有些相遇简直就是神来之笔,让生命的剧情走向始料未及。
如果说施绸是第一个让伍寻阳感受到温情的女性的话,那么在雷茗身上,他再一次找到了放松、安全、温暖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的情绪时而饱满的像行将落地的浆果,时而虚空的像渴望被吹响的芦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