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焖羊肉、爆炒羊羔肉,烤羊肋排,羊骨汤拉面配水萝卜,地道农家味,几个老头子在滋溜喝着小酒,李承没参合,呼啦呼啦干了两大碗面条,过瘾!
一上午,将三家大院全部看过,鉴定是一项注意力高度集中的工作,李承自诩身体不错,也感觉有些累,任由几个老家伙在那边吃饭边扯皮,他出门站在巷子口抽根烟。
不一会,涂嘉吃完面条出门,李承递根香烟给他,瞅见旁边站着一位二十多岁年轻庄稼汉,便顺手也递给对方一根,对“来根?”
“誒誒,合适么?”年轻人手在衣襟上蹭蹭,最终还是伸手接过去,又对李承笑笑,“这么好的烟。”
“吃饭了么?”李承随口甩出丝国第一招呼语。
“吃了吃了。”那年轻人就着李承准备扔掉的烟蒂,点着自己的香烟,他吸了一口后,往李承这边凑凑,低声说道,“老板是做古董生意的?我家也有古董,想换两个钱给孩子买件过年衣服。”
李承扭头打量一下对方,长时间的劳作让他的皮肤粗糙,习惯性的微微弓着背,眉间有些舒展不开的抑郁。从面相看,不算奸猾之人,又朝涂嘉看看,李承不太清楚这里面是否有忌讳。
果然,涂嘉眉头皱皱说道,“不是说,这个村子所有的古董古玩,都属于公家么?”
“换个地方谈,好么?”那年轻人朝涂嘉躬躬身,又指指打谷场那边。
等涂嘉点点头,那年轻人裹裹外套,低头先朝打谷场走去。
“村子里的东西都属于公家?什么意思?”李承和涂嘉走在后面,问道。
“这事,说来话长。”涂嘉将烟蒂扔掉,搓搓手,一副我要讲古的样子。
“清西陵,始于雍正爷的清泰陵,主持修建的是恒亲王弘晊和内大臣户部尚书海望。世宗皇帝奉安地宫,清泰陵封陵,恒亲王兼领第一任守陵大臣。”
“按诏令,他需要替乾隆皇帝守灵三年。这犄角旮旯你,他哪能耐得住守陵大臣的清苦?”
李承惊讶的看看涂嘉,没想到哇,这家伙对清西陵的历史,清楚的很呢,也不知是不是为这次扫老宅子特意做的功课。
恒亲王弘晊,是康熙皇帝第五子胤祺的次子,并不知名,但在礼亲王爱新觉罗昭梿的《啸亭杂录》中有过一笔记录,这人喜欢花天酒地,‘蓄声伎,恢园囿’。
没打断涂嘉,只听他继续说道,“守墓陵丁驻地,原本是以兵营的方式建造,可恒亲王弘晊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将要守灵三年,于是利用手中职权,在这里建造了民宅以做兵营。”
“虽然没有京城豪宅舒服,但总比兵营要好。”说到这,涂嘉笑着耸耸肩。
“所以……从一开始,这里的宅院就属于清宗室,而不是某一家兵丁家族的。”
涂嘉的意思是,从乾隆朝到清末,这里的守墓人家族,也只拥有居住权,没有所有权。
这李承能理解,可是……
“五六七这三十年都没有收归国有么?”李承又问道。
“确实收归国有,但是八十年代初,杨氏家族又打报告,拿回这些住宅的所有权,但是有个问题一直没法解决——宅院的所有权到底归哪一家所有?”
“所以,这十多年来,杨家屯四合院,依旧被杨家宗族所把控,各家各户是没有房屋所有权的。也许,等新房盖起来,才能划归到一家一户吧。”
难怪杨福威望这么重!
李承这才算是彻底明白杨家屯的管理结构,高度近似小集体所有制。
“每家陈设的那些古玩,也是属于‘公家’的?”李承又问道。
“传承下来的老东西,应该都属于公家的。”这一点,是涂嘉的猜测。
“也就是说,”李承指指前面的年轻人,“他没权利卖给我们任何一件古玩?”
“按理说是这样的,可万一有例外呢?”涂嘉扭头笑笑,“其实,有人偷偷卖一两件,估计杨家宗祠查不出来,只要别是那种记录在案的大件就行。”
那年轻人靠在打谷场边缘的一根老槐树下,朝李承两人笑笑,“就这里吧。”
说完,他就要从怀里掏东西。
李承压压手,先笑着问道,“你们杨家屯的古玩,不是公家的么?”
“不是……这是我家传的,我曾祖传下来的,真的与公家没一点关系。”那年轻人急得连连摆手,脸色黑红,试图说服李承两人。
“只要不给我们带来麻烦就行。”李承微笑着安慰道。
“肯定不会的。是我自家的东西。”那人从兜中掏出一个小“玻璃瓶”,递给李承。
东西到李承手中,摊开掌心,一枚精致的鼻烟壶。
涂嘉凑过来,略带讶异的说道,“翡翠鼻烟壶?”
没错,一枚高冰种翠绿鼻烟壶,高约五公分多一点,直径不到四公分,重量约六十克;形状扁平圆,口小,颈短;瓶顶,也就是鼻烟壶的盖子,是一种粉红色的碧玺制成。
翡翠鼻烟壶雕刻清晰,雕刻刀法圆润,工艺精湛,瓶身呈绿色,质地有光泽,宛如一幅生动的花卉图,外形美观大方,具有清朝浓郁的宫廷风格。
将盖子取下来,内部无款,再将瓶底翻过来,有底款,四个秀雅的细楷体:“永庆长春”。
李承眉头微皱,这是慈禧太后的东西?
慈禧太后这女人风评很差,可是她的艺术素养却是清宫历代皇后中最为突出的。
她的工笔绘画造诣,颇为高深,此外,她还经常自己设计描绘瓷器画样(图案),定做瓷器,像知名的“大雅斋”“天地一家春”“永庆长春”“储秀宫”等款号瓷器,都是她的私人款号。
大雅斋等款号瓷器,很有新意,绝对算是清末瓷业的一抹亮色。
有不少学者认为,慈禧太后所谓的“能书善画”,不过是请人捉笔,其中最有可能的是昆明人缪嘉蕙。这很有可能,但并不能因此就全盘否定慈禧太后的“艺术水平”——没水平的人也不会聘用一位专用女画师为她书画。
李承皱眉不是为感慨慈禧太后……而是这件东西的出去有疑问!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件冰种翡翠鼻烟壶,出自清崇陵,也就是清德宗光绪皇帝的陵寝!
与清东陵普遍被盗不同,清西陵保管的还不错,唯一明确被盗的皇陵,只有光绪皇帝的陵寝。光绪与慈禧太后相继而薨,又值清廷日衰,两人的丧葬,给风雨飘摇中的清廷带来沉重的负担。
由于慈禧太后的陵寝早先由荣禄督造,在她去世时已经完工,因此,1909年慈禧太后先行安葬于菩陀峪定东陵,可光绪就没这福分,他的陵寝还未建造呢。
清崇陵由庆亲王奕劻总督,内阁协理大臣、户部尚书那桐督造,1913年封地宫,1915年才全部完工。相比慈禧太后的历时十三年声势浩大,光绪帝的陵寝其实有些名不副实。
偏偏这位命运多舛的皇帝,死后都不得安宁。
1938年,清崇陵被盗,一点线索都没有。
当时很多人认为,可能与当地土匪有关。真想如何?谁也不清楚!
在1980年清西陵抢救式考古发掘,当时拍摄的纪录片显示,这伙盗贼非常有经验,而且很熟悉墓室结构,不排除“熟人作案”的可能性。
疑点来自两处:首先、盗洞的位置在琉璃影壁的前方,也就是墓室运送棺材的墓道前,位置很准;其次、盗墓贼将盗洞一直向下打,绕过金刚墙后再向上,形成一个巧妙的U字形盗洞,这说明盗贼对墓室结构非常熟悉。
考古挖掘之后,社科院考古所所长夏鼐先生,集合清西陵文保所所长陈宝容先生等众多参与现场考古的专家,对当年盗掘工作进行“复盘”,最终得出一个让人惊骇的结论——
与此前流传完全不同的是,专家根据盗洞的大小和墓内情况,推断盗崇陵的可能只有两个盗墓贼,一个成年人指导并在外望风,一个未成年人进入墓穴盗窃。
根据盗墓行当的惯例,他们很可能是父子俩。
值得一提的是正因为进入墓穴的那个盗贼可能年纪不大,才留下不少珍宝没有盗出。
这就是李承心中的疑惑——如果这件物品真是眼前年轻人祖传下来的,那么,他所谓的曾祖,是不是就是当年盗掘清崇陵的人物之一?
细想……还真的很匹配啊!
这话,李承自然不会当面问出,手中揉着这枚鼻烟壶,沉默了好长时间。
“你买不买?给个准话?”村口有人走来走去,那年轻人有些焦急,催问道。
涂嘉也不明白李承在想什么,这么开门的一件精品鼻烟壶,有什么可琢磨的?如果不是李承的身份让他有些顾忌,他都想开口拿下。
李承恍过神来,笑着问,“你想要多少钱?”
“两万!真的,这东西是我家传的。”有人走过来,那年轻人慌乱的伸出两根手指朝李承比划一下。
两万买下这件翡翠鼻烟壶,捡大漏了,涂嘉羡慕着呢。
李承同样看到走来的人,利索的点点头,“行,你家住哪号院?我找机会把钱送过去。”
将鼻烟壶还给对方,同时递给对方烟盒,装作一起抽烟,低声问道,“怎么称呼你?”
这会有人来,确实不适合交易,那年轻人迅速接过鼻烟壶,塞进口袋,又拿起一根香烟,顺带着帮李承和涂嘉点上,同时低声说道,“杨喜荣,叫我阿荣就行。”
走过来的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距离三人大约十步远就喊道,“阿荣,你在哪干嘛?”
“抽烟!”杨喜荣示意手中香烟,又指指李承,“两位先生问我咱村里的一些老事,我正给两位说呢。”
“你知道屁的老事。”那中年人笑骂一句,走到三人身边。
李承同样给对方递过一根烟,笑笑,“那你给我们讲讲呗。”
“哎呀,谢谢!”那中年人接过后,就着杨喜荣的烟点燃,吸了口,“我们这老山旮里,闲时上山放羊,忙时下地种麦子,有啥子老事?”
李承朝清西陵方向指指,“那边……你们现在不去看管了?”
“屁的看管。这些年都被文保会的人看得死死的,我们人都靠不近。”那人的话语中,有股子怨愤。
李承笑着问杨喜荣,“这位是?”
“我幺叔,杨军民。”杨喜荣又低声道,“杨队长的侄儿,族老会的人。”
“屁的族老会,现在不兴那一套。”杨军民连忙摆摆手。
李承眼睛眯眯,这家伙,只怕还真是过来监视杨喜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