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产广告业的女魔头,活成了发疯的中年妇女
哈拿2025-02-20 18:2916,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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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的夏天,国内地产业正蓬勃发展,为地产品牌及项目做全面传播的地产广告业也跟着水涨船高。原在一家一线地产广告公司做总监的老徐,也想从中分一杯羹,于是辞职出来单干。

6月,老徐接了一个新中式高端别墅项目,拉着一些愿意干兼职的老熟人组建了个临时团队,说是“船小好调头”。当时团队里的创意总监、设计、AE都各有全职工作,我是策略文案执行,辛佳是策略总监。

那会儿房子好卖,地产商都希望“提升品牌调性”,所以更注重广告传播的创意呈现。策略总监负责把控传播大方向,提炼核心概念,指明创意思路。策略文案执行就是要将总监指定的方向落地到报告、文案,以及各种出街的传播稿件上。这工作从上到下都费脑子,很不好做。

辛佳是我们团队的“灵魂”,老徐在她面前都要小心翼翼的,原因有二:辛佳是混过4A的,还混到了很高的级别——4A大佬干地产广告那是降维作业;而且辛佳实力过硬,头一次给项目提报,就赢得了甲方爸爸的击节赞赏。

消化项目资料时,老徐把辛佳做的报告传给我,一个劲地说:“差不多的岁数,差距太大了,看看人家写的,你好好学学。”那一百来页的PPT,洞悉敏锐,思路清奇,创意精准,让我崇拜跪服。

但头一次见面,我就碰了辛佳的钉子。

先是为了一个称呼。我恭恭敬敬地叫她“辛总”,辛佳那狭长的丹凤眼飞出一道鄙视的白眼:“咱这就一草台班子,还‘总’什么‘总’?”我又亲亲热热地叫她“辛佳姐”,辛佳冷冷回道:“别叫姐,瞎套什么近乎?东西写得不好看,我会公事公办。”

那时辛佳33岁,1米73的个子,消瘦苍白,巴掌大的精致小脸,五官浓郁,颧骨高耸,下巴尖尖,牙齿发黄。一袭中式改良旗袍裙松松地裹在身上,黑色香云纱上面是一枝枝银色梅花。这身打扮很艺术、很广告人,只有1米55的我站在她面前,感受到了一种扑面而来压迫感。见我愣在当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爽快道:“就叫我辛佳。”

随后,辛佳姿态娴熟地点了一支烟,又把一盒黑色中南海(典5)扔到我面前:“来一支。”我不会抽,推辞,她迅速别过脸去,表情是掩饰不住的不屑。那“道不同不足为谋”的姿态,让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当天回家,老徐发信息给我,传达了辛佳对我的质疑:做高端项目,参与人员也得有点范儿。言外之意是,辛佳嫌我气质土,不修边幅,理解能力也不够强,交上去的文案过于行活、平庸——一句话,辛佳看不上我。

这活儿还咋干?

我又翻起了辛佳做的PPT,深感这真是一次很好的学习机会。当时我做地产广告已经几年了,混的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干的都是不需要太多创意的常规项目,想向上进步,就需要辛佳这样的高人带着使劲历练。我鼓足了勇气,给辛佳发了一条长信息,言辞恳切地求她给个机会。

辛佳没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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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天中午,我正绝望,辛佳突然打来电话,言简意赅:“现在、立刻、马上到华贸大楼门口,我有资料要给你。”

我不敢怠慢,立即从公司打车过去。下车后,我一眼就看见了辛佳,她站在一个广告牌下面,悠闲地叼着一支烟,脚下放着一个纸箱子。见到我,她只挥挥手道:“这些书都要好好看看,做‘高端中式’必须得了解传统建筑文化,我不会给你太多时间。”说罢,扬长而去。

那是满满一箱子的书,有中式建筑演变历史,有名人的生活随笔……我郁闷地想,这是故意难为人吧?可回家后细细翻阅,还真不是!这些书,本本都有辛佳阅读过的痕迹,很多地方还划了重点,做了注解。一些书的空白处,有她对“高端中式”的产品概念提炼,传播概念推演。我再次跪服。

我日夜啃读这些书,又咬紧牙关配合辛佳变态的工作节奏。这家伙嘴巴刻毒,东西写得不好,她会在群里呲牙咧嘴地叫唤:“屎屎屎,你啥意思,让我拿着你的狗屎当蛋糕强行喂给客户吗?”她力求完美,更爱临时翻盘,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定稿,修改,修改,颠覆性地修改。

慢慢地,我竟跟上了她的节奏,她对我的态度也不再是冷脸和鄙视了。

2.

作为一个老派广告人,辛佳视广告为一种职业信仰,她浑身散发着雄厚的专业底气带来的尊严、骄傲与凛然。她可以为了推销创意与客户据理力争、寸步不让,也会对迟到、拿搪、推诿的客户毫不客气。偶尔,她还会在项目会上对甲方拍桌直言:“你们不相信我们的创意,就没有必要请广告公司了。”

每每这时,老徐总是暗暗捏一把汗,他递眼色不管用,就在桌子底下偷偷踢辛佳,当然,也不管用。

事后,在一个没有辛佳的场合,老徐喟然长叹:“跟辛佳一起开会,就像坐过山车,起伏跌宕,太刺激了,这样子服务客户是不行的。地产客户在项目传播大前期(‌广告投放的准备阶段),会喜欢个性突出、天马行空、创意能力强、有主见甚至有点脾气的广告团队,但是一旦过了传播大前期,客户还是喜欢听话、配合、执行能力强的团队,以前辛佳从4A学的那一套,越来越不适应当下了,不光是在地产,即便是在现在的4A,也是不适应的。”

果不其然,这个项目大前期过后,辛佳渐渐主动或被动地淡出。有时跟甲方开会,老徐甚至有意不让辛佳去,生怕她得罪客户。

一次,老徐又撇下辛佳,带着主创团队去开会。头天晚上,大家通宵达旦地加班,回程车上个个困得东倒西歪。我中途醒来,听到老徐和创意总监魏哥正在悄声聊辛佳的事,就捡了一耳朵。

老徐说:“辛佳又换男朋友了,听说是搞乐队的。我跟媳妇在保利剧场见了一面,长发文身,那范儿!辛佳也没给我认真介绍,估计就是玩玩。”

魏哥接茬道:“不是搞乐队的,就是开画室的、拍电影的、飙车的、说相声的、演话剧的,都不是正经过日子的,辛佳都是从哪里找到这么群不靠谱的男人的?”

老徐语带讥讽地笑:“三里屯酒吧街、后海小酒馆里呗。抽烟、喝酒、跳舞,一见如故,三十大几的人了,先锋、时髦、大飒蜜,辛佳要的就是这个范儿,其实是一点正经打算都没有,纯粹就是瞎混。”

魏哥又说:“人家有混的本钱,本钱深厚,这次项目,你还不是乖乖地把费用大头双手送给人家。”

老徐叹道:“可不是,大前期没有人(家)辛佳,还真搞不定。”

两个大老爷们儿在背后说女人的闲话,我很是看不上的,但也隐隐地感觉到自己跟辛佳不是一路人。至少,同为北漂,我们选择的是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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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跟辛佳保持适当的距离,但她不这么想。不久,她也组了自己的团队接项目,并热情地邀我合作。我想推辞——一份全职工作,再加兼职老徐的项目,已经让我手忙脚乱了。

但辛佳在电话里,条理清晰地给我算起了一笔账:“你现在全职一个月也就挣一万二,要带公司三个项目。给老徐的项目做执行,也就给你一个月五千,那家伙死抠!不如这样,你辞职,给我做执行,我带着你,我给你一个项目八千到一万。你每个月执行我两个项目,加上老徐的五千,一个月收入在两万三以上,你自己算算,比你全职合适多了——当然,你得找个地方交社保,不过这也好办。”

就这样,我跟辛佳合作了三年。

那时的地产行业如烈火烹油,辛佳也迎来了职业发展的鼎盛期。她在4A练就的创意能力拿到地产广告来,自然是如鱼得水,但因为不擅长公司运营,她选择组建灵活团队,与一些有关系的公司合作,带领团队主攻高端项目传播大前期——这是最聪明的选择,攻无不克。

我们灵活团队的固定人员有:客户总监苏文文,绝对是行业人精,情商高、手腕灵活;视觉总监戴哥,创意能力强到飞起。这两位也是辛佳最倚重的人。另外就是我和小林了,我俩的优势是听话、执行力强。

辛佳嘴巴刻薄,常拿我和小林开涮,好多次都搞得我下不来台。好在有苏文文,她是我们小团队的精神领袖,每当辛佳让我难堪时,苏文文就会揽着我的肩膀,笑嘻嘻地怼她:“咱不理她,老辛这家伙是变态虐待狂,你知道老辛为啥不敢欺负我吗?因为这家伙欺软怕硬,势利眼,怕我老公找人打她。”辛佳也完全不生气,嘻嘻哈哈,跟苏文文打闹成一团。

虽然辛佳惯使小性子,嘴头上欺负人,但不可否认,她是个靠谱的好领导,不仅专业方向准,钱也给得扎实。当时,我们团队同时主控四五个项目,大家累得常年挂黑眼圈,但是值,人人收入不菲。

3.

我们合作的那几年,辛佳租住在团结湖某两室一厅的高档小公寓里,月租过万,还专门雇了人隔三差五来打扫卫生。每逢遇上项目大节点,辛佳总要对报告进行几轮推翻、重整、提炼、修改,为了方便探讨,团队成员只好聚在她家,一起通宵达旦。

我在她家住过几次,那公寓绝对是单身人士都向往的“圣地”,是亦舒笔下描述的“下班回来随意踢掉高跟鞋,跳上羊毛地毯,打横躺在沙发上,喝一杯香槟”的那种“自由的家”。小公寓的装修充满艺术范儿,尤其是客厅一整面墙的黑胶唱片,是我连听都没有听过的小众音乐。

“自己装修的,花了小十万呢,当然不包括这些黑胶唱片,这个老贵了,绝对是血本,谁让我好这一口呢。”辛佳说。

我暗暗咂舌,租房住,自己搞的装修是带不走的,她竟然舍得花小十万。要是花上五个小十万,当时完全可以在东五环付个同样规格小公寓的首付了。

我问辛佳为什么不在北京买房?她侧着头想了想,说:“我还没有决定在那一个城市留下来呢,北京有文化底蕴,就是空气太差;上海浪漫有格调,但是感觉不够亲切;三亚、成都、重庆都是不错的,这些我还要再考察考察。”

那时辛佳的确有资格挑挑拣拣,但是,她没有挑,只轻佻地借用了一句电影里的话:“我是一只无脚的小鸟。”世事难料,谁会想到仅仅几年功夫,辛佳就会没得挑了,年轻时的“轻裘宝马花艳红”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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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时间长了,熟不拘礼,偶尔我也在辛佳屋里转转。

一次,在小书房里,我看见一面墙的照片。墙壁背光,有点暗,凑近看是一组小男孩的成长照。辛佳看我站在照片墙前,走过来“啪”一下摁开射灯,精致的粉蓝色底框,挂满了照片,有辛佳抱着孩子的,也有小孩的单人照,下面工工整整地写着:“辛展扬1—6个月”、“1周年”、“2周年”,最近的到了“8岁”。

辛佳利落地说道:“我有个儿子,未婚生子。”然后抱紧双臂看向我,紧盯住我的脸。我隐隐感觉到她的敏感,张口结舌不知如何接话,她看我左右为难的表情,反倒松弛地笑了。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其他人的活儿忙得差不多,都走了,最后只剩我俩完善报告。四下无人的时候,辛佳竟把我当成了倾诉对象,第一次跟我谈起了她的家事。

她老家在哈尔滨,父亲是医生,母亲是医院的行政干部,她上头有两个哥哥,她是家里备受宠爱的小女儿:“我是我爸的掌上明珠,三个孩子里头就我最像他,长得像,脾气像,个性像,最重要的是聪明,有才华。我那两个哥都像我妈,平庸。”

辛佳得意洋洋地给我看她爸年轻时的照片:“我爸长得像胡歌。”

照片上的男人长着一张纤瘦脸,小油头,中山装,大长腿,皮鞋铮亮,跟胡歌是有那么几分神似,但是细看,还有很大的距离。辛佳算是我朋友,但更是我上司,我得巴结巴结,但我又不擅长说违心话,嘴一秃噜,就来了一句:“是有几分像吧,胡歌也没有多帅。”

这个答案既否定了她父亲的颜值,也否定了她偶像的美貌,辛佳小嘴一撇,小孩子似地马上不高兴了。

不说颜值,那就说才华。辛佳父亲最牛是知情识趣,才华横溢。在七八十年代,他写诗写散文,搞摄影,玩音乐,爱一样学一样,学一样精一样。

“我爸藏私房钱买黑胶唱片,还说是同事送的,私房钱藏在皮鞋里,藏在吉他里,哪儿哪儿都藏,我都能给他找出来,只要我找出来,我爸就分我一半。我爸听唱片时总是手舞足蹈,他说他血液里流淌着黑胶释放的音乐生命力。”

“我爸年轻时,没少干凭着一笔好文章聊骚女文青的事,存了一大堆女文青的来信,有十几封是紫色小雏菊的信纸,还有香味呢。”辛佳眨眨丹凤眼,有些得意,又小声,带着点暧昧地讲,“我爸都交给我保存了,我妈不知道。”

瞒着母亲,跟投契的父亲守着共同秘密的感觉,显然让辛佳很是兴奋。她爱讲父亲的事,对母亲却不愿意多聊,只简单地说,她父母的婚姻是时代大环境促成的“错误结合”,两人在品味、学识、兴趣上相去甚远,几乎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或许是内心过度崇拜父亲,进而替父亲的婚姻感到不值,辛佳一直对母亲充满了反叛情绪。但总体来说,她的成长环境是宽容的,顺遂的,直到读大学时,父亲患直肠癌。

那时辛佳父亲还不到六十岁,做了造篓术后,人就彻底萎靡下来。因为术后要携带着一个造口袋生活,体面惯了的他变得不愿出门,天天坐在沙发上。辛佳鼓励他拾起兴趣爱好,哪怕在家写写东西、听听音乐也是好的,可父亲没有听她的,写作彻底荒废了,唱片机也蒙上了灰尘。

辛佳把父亲的颓废全赖在了母亲身上——父亲写东西看书需要共鸣,母亲给不了;父亲在家听音乐,母亲听不懂,还嫌烦;父亲病退,眼巴巴地等着老朋友上门,终于等来一个半个的朋友了,母亲陪坐在一旁,张嘴闭嘴全是怨言。

辛佳曾亲眼见过,一个医院的老同事来探望父亲,母亲张嘴就是抱怨,说什么“老辛当年做了多少贡献……”“老辛没有过去的能耐了,今时不同往日,人人都赶热灶,谁还管我们……”这些话直弄得人家坐立不安,讪讪告辞了事。

说起这些,辛佳口气厌恶,可我却有着不一样的看法。辛佳父亲患癌时,她母亲已经办了退休,本来打算跟一群老姐妹游山玩水的,结果只能在家伺候患病的丈夫,很不容易。而且据辛佳说,她父亲患癌后脾气很不好。

我小心翼翼地表达了这层意思,大意是让辛佳也体谅一下母亲,结果却迎来了一阵机关枪般的扫射:“你就是体谅家人体谅多了,你看看你自己,一直沦为父母重男轻女的血包,一直往家里贴钱,就是因为你共情能力太强大了!人共情力越强,就是给自己层层捆上包袱,把自己淹死在感情戏里。尤其是共情有问题的家人,就是对自己的不负责!”

我家里的事辛佳知道一些,此刻成为她最趁手的武器,我被攻击得垂头丧气,毫无还手之力。良久,辛佳终于停止战火,呵斥道:“报告还要完善呢,抓紧时间,闲磨什么牙!”

我一面改报告,一面气愤地咬牙,暗下决心:“合作伙伴而已,以后谁要再跟你磨牙说私事,谁就是孙子!”

4.

那天改完报告已是凌晨,辛佳进厨房叮叮当当地忙活了半天,等我齐活时,餐桌上已经摆满了涮火锅的食材,十分丰盛。冬夜围炉,暖流洋溢,辛佳言笑晏晏,殷勤地给我夹肉:“我们家小娜娜最爱吃肉肉了。”

好吧,我原谅她了。不得不承认,虽然她有时任性,但做上司、做朋友,她都是仗义且充满魅力的人。性情中人,率性而为,很容易让人越过小脾气,真心喜欢她。

那夜,我们吃到很晚,辛佳又继续讲她家的事。

辛佳父亲没有挨过五年生存期,四年多点就走了。

“他太任性、脾气太坏,每次吃完饭,碗筷都要重重地扽在桌子上,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天天骂骂咧咧,完全不能心平气和地认真抗癌。”

“最后的日子,我爸疼得烦躁,见谁打谁,我大哥刚说一句‘这么闹腾不如住进医院,让专人伺候’,我爸就抓起床头的瑞士军刀嗖一下子扔了过去,我妈吓得不敢近他的床前。他自己是医生,别人的话他根本听不进去。我大哥说他眼睛红红,脸颊塌陷的样子,很像一头吃人的饿狼。”

辛佳虽抱怨父亲,语气里仍是满满的怜惜。

无论脾气怎么坏,父亲还是在女儿面前保持住了体面,每次辛佳从大学里回家,父亲便强忍着疼痛爬起来,扯开嘴角给她一个微笑。笑得太费劲,嘴角一高一低,歪斜着,然后口水、汗水就一起落下了来。

当父亲迎来了生命的尽头,辛佳感觉自己的世界骤然坍塌。就在这时,懵懂的辛佳发现自己怀孕了,孩子爸爸是大学同学。辛佳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把这事偷偷告诉了母亲,谁知母亲跳起来,竭斯底里地骂她不检点,跟父亲一样学坏了,是一路货色。

说到这里,辛佳气愤得拔高音量:“我爸爸都死了,她为什么还要拿出来鞭尸?”

家里的氛围骤然从极度的哀伤转为高涨的愤怒。辛佳感觉两个哥哥是幸灾乐祸的,他们一向恨她夺走了父亲全部的宠爱,说的全都是“你真不懂事,你真让我们失望,你这样下去让全家抬不起头来”之类的话。家里人开小会,一致认为辛佳要么结婚,要么打掉孩子。这两条都是正确的、合乎世俗人情以及现实的路。

因为家人的“批判、嘲讽、生硬、逼迫”,二十出头的辛佳跟全家犯起了别扭劲,她彻底被惹恼了,冲到厨房,拿了一把剪刀就横在脖子上,钢口铁牙地表示,自己坚决不结婚,坚决要把孩子生下来。

“当时,不说就好了。不说,偷偷打掉,就没有后来那么多的事。”想起往事,喝了酒的辛佳吐露出内心的真实想法——她后悔了。当然,有时候她会大剌剌地表示“老娘自己的选择”,标榜坦荡、标榜大飒蜜,但这不过是标榜而已。实际上,她没有那么潇洒。

男友得知了这事,央求父母出面,大包小包地拎着礼物赶来提亲。可是辛佳看不上他们一家人都没出息的样子,无情地把人撵走了。

“那怂货跟在他爹妈后面,垂头丧气的,让他爹妈开口,自己连个屁都不放,妈宝男一个。那天他要是表现得刚硬点,或许我会改变主意,先嫁了再说,好歹给孩子个名分。”

我不好直说,男方上门提亲,要怎么做,才算是刚硬?才算是有出息?或许人家父母是觉得儿子不小心搞大了女孩的肚子,所以得谦卑点,但不屑于人情世故的辛佳就觉得这是没出息。

“不结婚,是因为我不想结婚;生孩子,是我的自由。”说到这里,辛佳眼圈红了,“他们为什么不能体谅我呢?如果当时我爸爸活着,事情肯定不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看着辛佳,我突然意识到父亲对她无条件的宠爱或许是一种错误。父爱的确给辛佳带来一生的自信和底气,但也让她在任性与乖张的路上一路狂奔。

在辛佳的坚持下,母亲和哥哥们只好同意她生下孩子。

=====

2002年,二十三岁的辛佳刚大学毕业,就成了一个单身母亲。

当时未婚生子算是惊世骇俗,少不得遮遮掩掩,好在一家子都在医院系统工作,最终孩子生下来,取名辛展扬,户口落在辛佳大哥大嫂那里——他们结婚四五年没有生育,愿意暂时帮忙带孩子。

我觉得辛佳一家人了不起,他们生活在一个熟人社会,有单位、有同事,有邻居、有亲戚,硬是顶住了各种压力,一大家子齐心合力摆平一个女孩任性的结果。如果说这不是爱?那什么算是爱呢?

我把这番意思说给辛佳听,辛佳侧着头想了想,柔声道:“其实,我还是很感激我大哥大嫂的,尤其是我大嫂。那时全家都冒火,我大嫂就是灭火剂,她对展扬视如己出,孩子一直是她带着,照顾得特别精心。”

“不过,我对大嫂也很够意思啊。我工作第三年月薪就一万五了,孩子上幼儿园之前,我出钱让大嫂雇了保姆。还有她跟我大哥住的房子,是我爸指名要留给我的,市中心高档小区。我爸生前说了很多次,要把房产本换成我的名字,后来患癌之后没顾得上。另外,我给我大嫂买了多少礼物,她身上像样的首饰,都是我买的。我每个月都给钱,大几千块,相当于我自己出钱养自己的孩子。”

辛佳急急地说,意思是不欠别人什么。我没法插话。

那些年,辛佳的大嫂也想怀自己的孩子,但一直没有怀上,再后来,跟丈夫过不下去,俩人就离了婚。辛展扬又跟了姥姥两年,辛佳当然看不上:“她更年期都过去二十年了,脾气比更年期还暴躁,控制欲老强了,就跟管我小时候一模一样,真让人窒息。”

一次,邻居来家里串门,姥姥就让展扬叫人,展扬腼腆声音小,姥姥就一遍遍地叫唤:“展扬大声点,再大声点,这么小声放在嗓子眼儿里干什么?”孩子晚睡点,不洗内裤袜子,在姥姥看来仿佛就是天大的罪过。不用说,以辛佳的性子,肯定要跟母亲发生冲突,娘俩因为教育理念分歧,甚至举起家伙来武装斗争。

没办法,两年后,孩子又转交给二哥二嫂带。二嫂是慢性子,自己也有两个孩子,一个比展扬大两岁,一个跟他同岁,三个男孩正好可以一起读书玩耍。

二嫂要求自家小儿子周末六点半准时起床,读书练字,一对一地教,孩子学得认认真真,日程也安排得井井有序。展扬呢?脸不洗,牙不刷,假期通宵玩手机,睡到日上三竿没人管,爬起来提溜着脑袋就问吃什么。家里的饭不香,他垂着脑袋盯着饭菜发呆,就像要给他吃毒药一样。外头小餐馆的东西才够味,他要二舅叫外卖回来。

“她也太放养了,简直就是不负责任!”辛佳提起来就咬牙,“我让她给我孩子当临时家长,她倒好,就干个保姆的活儿,铁定要把我孩子养废,来衬托她儿子的优秀。”

我劝辛佳要理解,不是自家的孩子不好带,说重了孩子不高兴,孩子妈妈也不高兴,说轻了,根本不起作用。辛佳不置可否,又说:“我二哥没主见,我二嫂这人心眼儿多,特多。我二哥做生意,二嫂怂恿他找我借钱,简直是拿捏着我的儿子,让我沦为老辛家的血包。二哥从我这里拿了六十多万,说是借,几年了,黑不提白不提。”

这些家务事谁都不好说,我大着胆子劝辛佳:“你才是孩子的第一责任人,要给孩子好好安排一下了。”

这话总算说到辛佳心里头了,她两眼闪闪发光:“你觉得我没有努力安排吗?不然我为啥这么努力地挣钱,都是为了他啊。我也寻思着把孩子接到身边来,让他们带,给带坏了,都不靠谱。”

“这个孩子没灵气,一点都不像我,也不像我爸。而且懒,做什么都懒懒的,提不起劲。”她郁闷叹息道,“当年真不该赌气生这个孩子,现在左右为难。”

5.

得知了辛佳的秘密后,我总觉得辛佳看我的眼神怪怪的,这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到苏文文的电话打过来,我才知道原因。

这家伙开门见山:“你知道辛佳的秘密了吧?她爸患癌、未婚生子那事。”

我答“是”,苏文文笑了起来:“行,以后有得你烦了,老辛这家伙是抓马女王,倾诉欲满满,又信不过人,现在正担心你把她的事传出去呢。她要面子,还想将来找个好对象呢,你给她表表忠心吧,也省得让她提心吊胆,这人!”

我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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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国庆假期的一天,辛佳给我打电话,说是要我去谈个新项目。到了蓝色港湾萨利亚餐厅我才发现,一桌子人我有大半都不认识。

辛佳当天的状态格外好,浓浓的笑意从眼角嘴角溅出来,满满的欢喜。她拉着一个男人的手,招呼我道:“介绍一下我男友,老康,检察官学院的。”

认识辛佳的人都知道,她身边从不缺男人,但她以前从不公开、更不会介绍给朋友,完全没有开花结果的意思——这么看来,这位是要过明路了。

眼前的男人岁数跟辛佳差不多,不算很高,也不算很帅,但举手投足很有气派。两人并不刻意亲昵,眼神却拉丝,正处在蜜里调油的热恋中无疑了。席间,他为辛佳切牛排、拿调羹,眼到手到,照顾周全,落落大方。我跟苏文文默契地对视一眼,都觉得这男人登样,配得起辛佳。

我也能感觉得到,尽管极力克制,但辛佳还是有点憋不住地要小秀一下男友:人大毕业,检察官学院工作,两人一见钟情,都爱小剧场。辛佳言辞稍稍浮夸,那位康检察官却很节制,话不多,一直用宠溺的眼神看着她。

回程的路上,我才从苏文文嘴里得知,我是属于“临时拉夫充人头的”。原来热恋中的两人一时兴起,临时组局,要见彼此的朋友。一时间,辛佳哪找得到人,我们这种行业天天加班的,而且还要找那种能见证她的幸福、且为她伴奏鼓掌的人。

苏文文两口子早在我之前已经见过这位康检察官了。那天辛佳喝多了点,四仰八叉地睡倒在康检察官的副驾上,那模样可真不是“海棠春睡”。康检察官也不介意,他一手开车,一手还握着辛佳的手。苏文文说,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身边的老公,感觉五味杂陈。只能说,康检察官相当吃辛佳这套——早在恋爱之初,辛佳就充分暴露了自己的过往,对康检察官毫无保留,他知道她家里的事,也知道她有个儿子。他说不介意,只心疼她。

这爱情的酸臭味!

苏文文说,辛佳是很要面子的,前一段时间在朋友圈里暗戳戳地秀恩爱,如今,是明晃晃了。她那么骄傲自信、优越感爆棚的人,眼看奔四十了,职场基本到顶了,就憋着一口气想有个体面的婚姻,好扬眉吐气,一雪前耻,傲视群英。

“这一位,北京人,自己有本事有地位,家里也有钱,住四环大平层,带出去得多有面儿。而且,还比辛佳小,康检察官的爱充分证明了辛佳的魅力、牌面,这就是辛佳想要的!”

康检察官这条件,比我在席面上判断的还要高出不少倍,我不禁担忧:这么好条件,男方家里能同意吗?

苏文文叹了口气:“我担心的也是这个。康检察官,辛佳算是拿住了,但是康检察官的家人呢?北京那种体制内家庭能看得上辛佳这种离经叛道的人吗?”

我劝老苏往好里想,这位康检察官看起来很有主见,只要他一直喜欢辛佳,应该是有机会修成正果的。

苏文文点头,又说:“就怕辛佳自乱阵脚。”

6.

2015年年底,我们的小团队已经有走散的迹象了:有两个项目因为开发商换了领导,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也被替换了。辛佳恋爱后,懒得谈新客户,别的团队年底到处竞标,我们倒是闲了下来。

有一天,苏文文给我打电话,语无伦次:“我刚把辛佳儿子送上火车。辛佳跟康检察官分手了,失心疯似的,非要搬家,真他妈的乱成一团。如果你有时间,跟她一起找找房子吧,还在那一片儿。还有一个多星期就春节了,真能作。我实在忙不过来,我公公来北京看病,现在住我家呢,我们家老李的工作大过天,我工作没人家的重要,我就得伺候。”

于是,我义不容辞地陪辛佳找房子。

那天,她戴了个夸张的大墨镜,吊儿郎当地嚼着口香糖,神色恍惚。我们看了农展馆附近的一套房,中介问话,辛佳答非所问,弄得大家都不得要领,只好作罢。眼看夕阳西下,我带着辛佳找了个清净的咖啡馆,要了两杯咖啡,给她定定神。

这家伙摘下墨镜,眼睛肿得跟桃一样,整个人也恍恍惚惚的,抽泣着说:“我真不该生辛展扬,我的人生都被他毁了。”这话,她梦呓一般重复了很多遍,我不知如何回答。她也没有倾诉的欲望,喝完咖啡就打车回家了。

事后我才知道,辛佳不想让她二哥二嫂带孩子了,打算在北京给孩子安排个国际学校。当然,也是想让康检察官见见孩子,说好了寒假让孩子过来。辛展扬小朋友也是个急性子,估计是上国际学校这事招惹得他心里长了草,在学校坐不住了,草草考完期末考试,自己坐火车就来了。那时辛佳正跟康检察官拉扯着,哪有时间管他?到了北京,孩子每天躲在屋里吃外卖,哪儿也没得去。辛佳呢,不是对着电话歇斯底里,就是满脸幽怨,要么就是不在家。孩子一肚子怨言,娘俩一言不合就吵了起来。

那天,苏文文闻讯赶到时,辛佳正坐在沙发上,脸上满满的都是手指印。苏文文吓坏了,以为辛佳被孩子打了,仔细问起来,辛佳一面心酸地嚎啕,一面猛抽自己的脸,痛陈历数自己为儿子付出了多少、耽误了多少。

辛展扬一个男孩子,表达能力有限,躲在洗手间里愤怒地握住拳头打墙,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你给我什么了?你给我什么了?”等苏文文过去看时,孩子的手是肿的,都破了皮。

“那孩子垂着头,含着泪,蹲在地上,摩挲着受伤的手,一直在啜泣。十来岁的半大孩子,看着真是可怜。”

后来,苏文文带辛展扬去吃了肯德基,又让他在自己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她丈夫找人搞了张票,把孩子送回哈尔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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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介电话打过来,要领我们去看新的房子,说辛佳不接电话。我打给辛佳好几次,她才接电话,语气懒懒的:“先不换了,大冷天找房子太累,找了还要重新装修,太费事了,找房子不如赶紧找项目。”

谢天谢地,她终于有点理智了。

直到苏文文约我吃饭,我才知道辛佳那几个月的事:陷入爱情的她患得患失,开始慢慢失去康检察官的心,一个缠得越紧,一个挣得越快,两人就这么好一阵歹一阵,断断续续的。这期间,苏文文的电话快被辛佳打爆了——她俩认识十来年了,辛佳这人心里藏不住事,凡事需要一个出口,现在她最信赖的苏文文就是这个出口。

“真是要了命了。不分时候、不分场合,不管我在干啥,必须要帮她进行恋爱分析,男方心理分析,对她进行安慰。而且还要顺着她的意思说话,累不累啊。”

元旦假期,这对情侣又闹了一场,从那以后,康检察官就不接辛佳的电话了,算是冷处理。辛佳哪舍得分呢,她疯狂打电话、发信息,无果,又拉下脸皮来求苏文文两口子,让他们帮忙去说和——当然,也没用,人家那头就是冷了。后来,辛佳竟然冲到康检察官家里去,还冲了好几次。

“去干嘛?”我问。

“能干嘛?梨花带雨地道歉,表白。看着怪难受的,平时那么刚强,要体面的一个人。”

一天晚上十点多,康检察官给苏文文打电话,让她去他家接辛佳,还说“辛佳没有理智了”。苏文文两口子赶紧开车过去,进门就看见辛佳坐在沙发上抽泣,小小一张脸哭得全肿了,披头散发的,嘴里来来去去地说:“你怎么就不能体谅我呢?你怎么就不能体谅我呢?你就是嫌弃我有个儿子,是不是?你从前爱我的勇气哪里去了?”

快四十岁的人说这些!苏文文当时就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但心里又不禁阵阵难过——在男人面前从来趾高气昂的辛佳,现在竟这样卑微了。

康检察官让苏文文留在客厅劝劝辛佳,两个男人移步书房喝茶。后来,苏文文问丈夫跟康检察官谈了什么,她丈夫叹口气道:“辛佳太不成熟了,像个不思考的孩子,做人横冲直撞,根本把握不了人家。新鲜劲儿过了,这是迟早的事,让她别闹了。又不是全智贤跟都教授发酒疯,中年妇女发疯,太难看了。”

苏文文说完这些,朝我做了个闭嘴的姿势:“千万别问她这事,只当是什么都没发生,她这人死要面子,估计事后想起来,一定后悔得想撞墙,骄傲自尊彻底受挫。”

我连连点头,心里也怪不是个滋味。

6.

2016年农历春节过后,辛佳在小群里发通知,说是云南有个文旅项目找品牌总,有朋友推荐她去。这意思是要散伙,大家以后自谋生路。也罢,云南好山好水,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治愈吧。

合作的这三年,我专业素养得到了迅速提升。凭借辛佳带我做的精彩报告,参与项目的量级,我不但很快被行业前列的广告公司录用,而且入职一年就升职加薪,带组作业了。

辛佳真是我的职场贵人。

她一去两年,大家联系不多,看她的朋友圈更新,云南风物万象,别具诗意,还难得发了一些跟儿子的合照,有在云南的,也有在欧洲,东南亚的。母子一模一样的脸型,一般样式的微笑,很是温馨。

我跟辛佳打过几次电话,她总是言语爽朗。一次,我们说起白头发的话题来,辛佳连连道:“老了,老了,我已经放弃跟白头发的战争了,以前又是拔、又是数、又是做护理,又是伤春悲秋的,现在算了,一闭眼,让发型师染染了事。我儿子都十五了,再有几年都成年了,我当然老了。”

这可不是以前的辛佳。以前的她永远是风华正茂的大飒蜜,有关孩子的话题更是讳莫如深,她说完了还得让人保密。我把稀奇说给苏文文听,她也感叹辛佳没有那么多别扭劲了。

据说,那两年辛佳付出不少,寒暑假带孩子出去旅游,没少花钱。不过母子俩还是容易呛呛,好在辛展扬情商高,母亲发飙的时候知道退让躲开,可辛佳还是不满意,嫌孩子没内驱力,知道学习重要也不肯努力,补习班花了老多钱,最后垫底进入了普高。

辛佳想让孩子以后闯“北上广深”——得了吧,辛展扬才不干呢,哪哪都不如哈尔滨好,能吃到正宗的锅包肉。苏文文学着辛佳说话:“我的聪明基因,辛展扬是一点没遗传到,弄好了,就是个二本的材料。更惨的是懒懒散散,没有闯劲,就这架势,乌龟似地活到一百零八岁,不成问题。”

我想起辛佳惯常有的那种“恨铁不成钢”的面色口气,不禁笑起来。

苏文文叹息:“单亲家庭,孩子颠沛流离的,能这样算是不错了。”

辛展扬离开了二舅家,又跟姥姥住在了一起,但随时可以去两个舅舅家小住,他跟亲人们都处得不错。连大舅的前妻,就是养过他几年的那个舅母,都处得蛮好,听说认了干妈。

说起辛展扬,苏文文语带欣慰:“这孩子情商高,会来事,真不像辛佳生的。逢年过节,还给我发信息问好呢,单亲家庭的小孩子成熟早。”

====

2018年国庆节,辛佳回北京了,云南的文旅项目她满打满算干了两年半。辛佳约我们聚餐,她高涨斗志,摩拳擦掌地表示要再建团队重开张,我跟苏文文面面相觑,现场氛围不是太融洽。

当时,苏文文高龄生了个二胎,女儿,爱不释手,干脆辞职在家带娃。我呢,倒腾了多年广告,早就筋疲力尽。辛佳大约忘记了,我们都是快四十的人了。地产市场也跟从前不一样,月费大幅降低,对传统广告的依赖越来越弱,客户不再热衷于为创意买单,大家都面临着转型之痛。

苏文文明确表示,女儿大过天,她不折腾了。我犹豫不好开口,苏文文劝道:“辛佳那种变态节奏,你现在根本扛不住,而且你现在就算接私活,拿的也是策略总的薪酬。很多项目策略加文案带执行,一共也就给一万五,一个人就扛了,或者一个熟手带一个小执行就差不多。你现在继续给辛佳做执行,她给你多少合适?早点拒了她,对大家都好。”

我艰难地给辛佳打了个电话,委婉地说了自己的想法。电话那头,辛佳显然不高兴了,鼻子里哼出一句话:“我说呢,翅膀硬了哈,也不想想你是谁带出来的。”然后咣当就挂了电话。

我也有些生气,很久没有再联系她。

后来,苏文文跟我说,辛佳拉了几个小项目,单个月费也就四五万,找了几个兼职的90后,运营得相当不顺利,好多活儿都得她自己亲自下手,怨愤冲天。

“想起你的好来了,你差不多是她这些年用得最顺手的策略文案,对她的变态完美、变态节奏毫无怨言,她要再来找你,你想好怎么应对。”

但辛佳并没有找我。

7.

疫情突然爆发,地产广告行业惨遭重创。同行谈起来,都觉得前途一片茫然。

2020年年初,辛佳突然在微信上问我买不买口罩,她找朋友团购。我要了十个N95,把钱转给辛佳,她没接,说啥也不要,我心里一阵温暖,遂恢复邦交。

疫情期间约个饭不容易,辛佳找过我两次,问我有没有兴趣接她的项目。我手头正忙,只能拉倒,但是电话里辛佳焦头烂额,我心有不忍,免费帮她做了好几个大报告,出谋划策,她很感激。

2021年开春,我给辛佳发信息问她咋样,她回:“一个半小破项目,三个小屁孩,苟着。”看来能过。苏文文却说,辛佳得收敛一下过日子的排场了,地产只会越走越低,这样不是办法。

差不多又过了几个月,辛佳给我打电话,发了一个半小时的牢骚,说自己挠破头也想不到这行业如今会变成这操行:“你知道我这半个月干啥去了吗?当灶下婢呢。”

原来,辛佳接了个项目,开发商里头两派内讧,大前期迟迟不定稿,最后把责任一总地推到广告公司身上,辛佳沦为了替罪羊。

“你知道我咋干的?哄完了集团派,又哄分公司派。”以前这些哄人的事都是苏文文干的,辛佳并不擅长这些,现在她得亲自上手,气崩了,“分公司的那个刘泰楠,一个老爷们,一点爷们样也没有,无知的农村妇女都不带像他那样的。为了让他咽下那口臭老娘们似的怨毒,我冒着感染新冠的危险,跟着他去现场,工人干的活我都干了。没烟了,他能随手一指:‘辛总,下去给买点好烟抽。’”

辛佳学得惟妙惟肖,逗得我哈哈大笑,笑完之后,我们两人都觉得心酸。

=====

2021年6月,辛佳母亲去世了,我在朋友圈看到消息,给辛佳发了微信,她没回。

隔了一段时间,苏文文给我打电话:“辛佳家里因为房子闹腾起来了,天天给我打电话实况转播,我真受不了了。她可怜,我也可怜,我们家老李的工作摇摇欲坠,我这边好几年都没挣钱了,快崩溃了。亲爱的,你行行好,帮我分担一点儿,给辛佳打个电话,听她诉苦,然后她就把倾诉欲望投到你这边来了。你帮帮我,也帮帮她吧。”

我哭笑不得。

辛佳父母留下了两套房子,一套是哈尔滨市中心的高档公寓,小点,九十多平,2021年的市值有一百二十多万,这套房子就是父亲曾明确表示要留给辛佳、但去世前没有完成过户的那套,,一直是大哥一家住着。还有一套是辛佳母亲居住的老楼,顶层复式,房龄大点,当时市值也有一百五十来万。

遗产怎么分?辛佳的意思是,大哥住的那套房是父亲留给她的,大哥一家可以先住,先过户,等她什么时候要了再腾出来。母亲留下的那套,兄妹三人平分,按照市场价折算,三人各得五十万的份额。

其实,她是想把母亲的这套房子自己扛下来,留给辛展扬住——她会给大哥五十万,二哥本来就欠她六十万,放弃这套房的份额,另外补给她十万,这笔债就算两清了。在她看来,这样分配既公道又合理。

这些年,二哥做生意拿了家里不少钱,父母的家底几乎都被他吃干抹净了,他是没脸说任何一个字。但辛佳大哥不这么认为,他一口咬定,母亲的这一套房可以平分,但自己现在住的房子就是自己的——父亲去世后,母亲曾不止一次说要把市中心的小公寓给三个子女中经济条件最差的大儿子。这些年,也是大哥在母亲身边油盐酱醋、嘘寒问暖、送医买药地伺候。大哥觉得自己对老辛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历数一家大小出事时,他这个老大总是冲在前头:父亲患癌、辛佳未婚生子、母亲生病、外甥的成长……

家真是个奇妙的地方,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家里最吃亏的。老大这一起头数算,盘坐在一起的三兄妹,各个声嘶力竭,拍桌砸凳地说自己这些年多么委屈,多么付出,多么不容易。

这倒也罢了,大哥还拿出了“证据”,一段几年前的监控录像。视频里,辛佳与母亲在家对掐,情绪激动,气头上当然没好话。母亲指着辛佳大骂不孝,说她这些年给家里添了多少麻烦,权当没有这个女儿,死了不用辛佳上坟,什么也不会留给她。辛佳气愤地说:“你不疼我,我爸疼我!”又说起父亲的房子留给了自己。母亲却说那套房子她说了算,她要给老大,老大孝顺。

母亲岁数大了,大哥给家里安装了监控,本来也是孝心,但因为大哥刻意保留这段视频,辛佳痛骂他是个“潜藏多年的阴谋家”。她说这些年,三个子女中,只有自己给家里傻乎乎地打钱。全家数大哥占便宜最多,辛佳给母亲打的钱,还有母亲的养老金,都供了大哥一家老小多少年了。大哥跟前妻离婚后,又娶了一个,也是个寄生虫,在二哥的公司里摸鱼领薪水。另外,这些年辛佳给母亲买的一大堆金银首饰,在母亲走后都不见了。

“谁叫人家是近水楼台呢?”

8.

2021年7月,辛佳从哈尔滨回到北京,我们三个聚了一次。辛佳又瘦了,颧骨高高地耸起,本来就不多的胶原蛋白已经荡然无存了。中年妇女脸上有点肉好看,辛佳特别显苍老。

这家伙精神不好,肝火却旺,气愤道:“一家人从来没有把我和爸爸放在眼里。”又问我们有没有靠谱的律师咨询,说她也有证据,足以证明父亲是要把房子留给自己的。

我跟苏文文小心翼翼地劝道:“这种没有遗嘱的家务事,就是罗生门,各让一步算了。”

辛佳对我们这种捣糨糊的处理方式显然不满意,斩钉截铁地说,这次不争馒头也要争口气,是老辛家伤害了她。

我们无言以对。

之后,苏文文跟我说,辛展扬给她打电话了,哭了,说:“苏阿姨劝劝我妈,各让一步算了。”辛展扬长大了,二十岁的小伙子很懂得好歹,说骨肉至亲,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非要呛呛着,还说自己现在面对大舅一家觉得很难受。

怎么劝?当然还是要试试,我们特意去进口超市买了红酒、牛肉、火锅食材,去辛佳的小公寓做饭。好酒好肉,说说笑笑,我官宣了我的男友,照片拿出来,辛佳看完笑眯眯地道:“扁担与木桶。”

这家伙这张嘴!我男友长腿瘦身小头,我正横向发展,辛佳形容很到位,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氛围不错,我们趁机以辛展扬为切入点,劝她,意思是孩子以后大概率会在哈尔滨生活,熟人社会需要亲戚关照,而且两个舅舅怎么着都是看着他长大的,不能闹太僵,各退一步。

劝说有效,辛佳恢复清醒理智,连连点头,叹口气说:“我也折腾够了,各退一步吧。”

8月底,辛佳又回哈尔滨,一天夜里,我接到了她的电话。她显然是崩了,声音沙哑带着哭腔问我:“苏文文为什么联系不上了?”

她说给苏文文打了十几个电话都不通,很气愤,我赶紧好言相劝:“十点多了,估计家里有事吧,二胎家庭跟咱们不一样,体谅体谅。”

辛佳说,她跟两个哥哥再谈,结果直接谈出了一场家庭群架,闹到了派出所。

原来,她想出的“退一步”的方案是:市中心的房子仍归她,但她会多给大哥三十万,连同老房子大哥的份额,一次付给他八十万,这是她让步的极限了——条件是大哥立刻从市中心的公寓里搬出来,然后把房产证转成她的名字。

“他拿着我给的八十万,什么房子买不到?为什么非要霸住我爸给我的房子?那是我爸给我的房子!那是我爸给我的房子!”辛佳在电话里声嘶力竭,不断重复。

我好不容易摁住她,问她后来发生了什么。辛佳语焉不详,只是大哭,我猜大约是一家人越吵越凶,然后就动了手,最后报警闹到派出所。

我想问问辛佳到底是谁动的手,她有没有被打?可这家伙只顾发泄情绪,还说:“我的人生都被辛展扬毁了,我找不到对象是因为谁?我这么拼命赚钱是为了谁?他竟然背叛我,跟他俩舅穿一条裤子!”

那一晚在哈尔滨到底发生了什么,详情还是苏文文后来告诉我的——先动手的是辛佳。她说了自己的方案,但大哥坚决不同意:“爸爸去了,自然是妈妈说了算,妈妈说给谁就给谁。”这句话惹恼了辛佳,她扑上去给了大哥一耳光,然后又对准大哥连抓带挠——小时候,她就经常打她哥,偶尔吃了亏,父亲就让儿子站直了,让辛佳打几下出气。爸爸惯她,一味地护着、宠着。

一家人惊呆了,还是辛展扬反应快,跑上去固定住妈妈,骂道:“你疯了,你这人就是疯子,你半辈子都在耍疯。”

这话太刺激人了,辛佳完全失控,打了110。

苏文文叹气:“辛佳我们都了解,不是图钱的人,她要争口气,那房子是她爸给她的,她爸是她这一辈子的自信、骄傲,甚至大耍浑不吝的底气。尤其是在那个家里,她就要寸土不让。另外,辛展扬骂她疯,她也是真伤心了,这些年,她为辛展扬付出不少。”

这事以后,辛佳沉寂了很久。

9.

2022年年底,我离开了北京。辛佳偶尔找我聊天,大多是聊行业。哈尔滨房子的事一直搁置着,房价下跌得厉害,“老辛家那两套破房都快一文不值了”。

后来辛佳自己想通了。2023年春天,她回了一趟哈尔滨,彻底放弃了市中心那套房子的产权。见辛佳妥协了,大哥也就不好意思再要老房子的份额,兄妹三个把老房子过户给了辛展扬。

苏文文跟辛佳约饭,辛佳这样说:“我对哈尔滨彻底无牵无挂了。”

辛展扬呢?那可是亲儿子。

“母子一场,我也对得起他了,除了能给他争取那套老房子,我身上也榨不出什么油水了,以前还想着以后回哈尔滨,娘俩有个照应,现在看,免了吧。”

说这话的时候,辛佳的发根白了三分之一,她面孔瘦削,皱纹掩饰不住,苍老凄凉感扑面而来。

=====

2023年春节,辛佳独自在北京过的,苏文文说:“她只愿意给我打电话倾诉,不愿意来我家过年,嫌我家儿啼母叫,太吵闹。”苏文文跟我说起辛展扬发的朋友圈,他跟舅舅、舅妈、表兄弟妹们一大家和和乐乐地过春节,这小子还谈了女朋友:“那孩子早熟,很会为自己打算,但到底对辛佳是凉薄一点。不过也不能全怪老辛家,人家打电话让她回家过年,辛佳也没好话,她肚子里有气。”

2024年,地产广告行业更是江河日下,可即便环境好,四十五岁的辛佳也根本应付不了日以继夜的高强度工作了。团队解散,收入锐减,辛佳搬离了常驻多年的三里屯小公寓,住进了通州梨园的老房子。除了经济上的压力,她身体上的病痛也陆续发作:经年的老胃病,腰椎间盘突出,还有更年期前期的症状,失眠、神经衰弱、心悸……

2024年6月,辛佳胃疼得直接叫了救护车。医生让做胃镜,需要家属陪同,她哪有什么家属?只好打电话叫苏文文。等着做胃镜的时候,辛佳小脸煞白,一个劲地说:“可千万别是癌。”

幸好不是。

那天晚上,辛佳眼巴巴地看着苏文文,不想让她走,苏文文留下了。事后,苏文文心疼地感叹:那么体面要强的一个人,人到中年,竟然完完全全落单了。

接下来的大半年,辛佳的倾诉欲少了很多,偶尔跟我打电话聊天,声音很颓,常会问:“我做什么了,把人生过成这个样子?”

其实,我们的中年都差不多,怎么说呢?世界不再宽容,生活破漏百出,就像一辆绿皮火车,载着沉重的肉身,无奈的现实,黑烟滚滚,呼啸而来。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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