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幕
陈教官2025-09-01 10:322,364

1939 年 3 月 12 日,长白山西麓·老岭雪谷

(一)

午夜,零下四十二度。

风像一把钝刀,沿着山脊来回刮,雪粒被磨成面粉似的细粉,扬到半空,又被月光镀上一层冷银。天地间只剩两种声音:风的呼啸,以及偶尔从远处传来的冰层炸裂——像谁在黑暗里悄悄拉动枪栓。

程远舟把脸埋进雪里,数着自己的心跳。一次,两次,三次……每数到十,他就把冻僵的指尖从手套里抽出来,轻碰一下扳机护圈,确认它还在。护圈被磨得发亮,像一块被岁月舔薄的铜镜,映出他结霜的睫毛。

“再忍一炷香。”

他对自己说。

声音在胸腔里滚,却不敢冒出喉咙。

前方三十米,山道拐弯处,有一棵枯死的鱼鳞松。树干被雷劈成两半,一半站着,一半倒在雪里,像被岁月腰斩的哨兵。那里就是“雪窝子”——抗联第一路军最后的伏击点。

(二)

三天前,密营电台截获一条密电:

“雪崩:高岛少将自延吉启程,沿老岭北麓西撤,随行不足三百,辎重十余车,夜宿雪谷。——夜莺。”

电文简短,却像一根烧红的铁丝,把濒死的队伍重新拧在一起。

高岛信夫,关东军第三课少将,主管情报与细菌实验,手上沾的抗联血够染红整条图们江。若能斩首,可换来至少三个月的喘息。

但机会只有一次。

队伍只剩九人,子弹人均二十发,手榴弹两颗,冻伤七人,粮食是三天前的马皮粥。

“我们赌不起。”副队长老祁在雪洞里咳出血丝,“要么一锅端,要么全埋这儿。”

程远舟没说话,只是把那张泛黄照片掏出来,用拇指擦了擦。

照片里的女人挽着一束野菊,站在沈阳北陵的石马旁,笑得像刚化冻的春水。

背面写着褪色的钢笔字:

“青禾,1931.9.15,摄于远舟出征前。”

他把照片贴胸收好,抬头:“我守鱼鳞松。”

一句话,定了生死。

(三)

此刻,鱼鳞松后,远舟像一块冻硬的岩石。

他的步枪是苏军 1934 年制莫辛-纳甘,枪号被锉掉,枪托用桦树皮缠了又缠,仍裂着一道闪电纹。准星缺口里,山道尽头出现第一簇灯光。

灯光很弱,被雪幕反复折射,像一盏将灭未灭的灯笼。

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十几盏灯光排成扭曲的线,像一串被冻住的萤火。

车队来了。

打头的是一辆九四式卡车,引擎盖蒙着白布,车灯套了黑纱,只留一条缝。车厢上架着歪把子机枪,射手戴防雪镜,像一头蹲着的黑熊。

卡车后是三辆马拉爬犁,爬犁上捆着木箱,箱角刷着红漆——抗联老兵管那叫“血箱”,专装疫苗或毒气罐,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好消息。

再后面是骑马的警卫班,棉大衣外罩白色披风,马镫系着铃铛,跑起来却无声——铃舌里塞了棉花。

远舟的呼吸变得更轻。

他把准星压在第一辆卡车挡风玻璃的正中央,那里有一块巴掌大的霜花,像故意留下的靶纸。

“四百米。”

“三百五十米。”

“三百米。”

风突然停了,雪粒垂直落下,世界陷入诡异的静默。

(四)

“砰——”

枪声不是来自远舟,而是山脊另一侧。

老祁提前开火,子弹打在卡车引擎盖上,溅起一串火星。

车队骤停,马匹嘶鸣。机枪手掀开机枪保险,一串火舌扫向山脊,子弹在夜空划出橘红弧线。

远舟没动。

他在等第二枪。

第二枪来自更远的地方,像一声闷雷。

卡车油箱中弹,火焰“轰”地窜起,照亮半边雪谷。

远舟看见火焰里跳下一个身影——高岛信夫。

那是个中等身材的军人,呢大衣下摆被火舌舔焦,他却站得笔直,右手按着佩刀,左手拎着一只黑色公文包。

远舟的准星追过去,却被突然扬起的雪幕挡住。

(五)

枪声乱成一锅粥。

老祁带人从山脊冲锋,手榴弹在爬犁间炸开,木箱碎裂,玻璃器皿“哗啦”撒了一地。

远舟仍守在鱼鳞松后,他的任务是“补漏”——任何试图突围的敌人,都得留下。

一名日军曹长滚下路基,举枪瞄准老祁的后背。

远舟扣动扳机。

“砰!”

曹长像被隐形的锤子砸中,仰面倒进雪里,血从钢盔下漫出,冒着热气。

(六)

战斗持续不到十分钟,却像熬过一整年。

当最后一声枪响被风吞没,雪谷里只剩火焰的“噼啪”和伤马的哀鸣。

远舟起身,活动冻僵的膝盖,一步步走向高岛的尸体。

尸体面朝下倒在爬犁旁,公文包压在身下。

远舟用脚把人翻过来,月光照在一张苍白的脸上——

高岛信夫的右眼被子弹贯穿,左眼却睁着,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火光,像一面破碎的镜子。

远舟蹲下身,搜口袋。

左胸袋,一块怀表,表盖里镶着微型照片——年轻的高岛搂着穿和服的女人,女人怀里抱着婴儿。

右胸袋,一封折成四叠的信,信纸染血,字迹娟秀:

“……愿君早日归来,共赏京都晚樱……”

裤袋,一把钥匙,铜质,刻着“731”与“特A”。

最后,内衬暗袋——

远舟的手指触到一张硬纸片,抽出来,呼吸瞬间停滞。

(七)

照片泛黄,边缘磨毛,却完好无损。

背景是沈阳北陵的石马,女人挽着野菊,笑得像刚化冻的春水。

背面钢笔字:

“青禾,1931.9.15,摄于远舟出征前。”

与他贴身那张一模一样,只是这张更旧,右下角多了一行日文:

“わが妻、かえせ。”

(还我妻子。)

远舟的世界突然变得很轻。

他想起 1931 年 9 月 18 日,北大营的炮声震碎了沈阳的夜。

他随部队突围,再回来时,青禾的裁缝铺已烧成白地。

邻居说,青禾被日本人抓走了,因为她会日语,被拉去当翻译。

后来,有人说她在旅顺跳海;有人说她改名换姓,去了新京。

十二次打听,十二次落空。

于是他把照片缝在贴身的衣兜里,像缝住最后一缕魂魄。

(八)

雪又开始下。

一片雪花落在照片上,瞬间化成水珠,像一滴泪。

远舟用袖口擦去,却越擦越湿。

耳边传来老祁的喊声:“远舟!撤——”

他抬头,看见老祁拖着伤腿,把最后一箱弹药扛上爬犁。

更远的地方,山脊上出现晃动的灯光——日军增援。

远舟把高岛的照片揣进怀里,与青禾那张贴在一起。

两张照片,隔着一层布,像隔着十二年。

他最后看了一眼高岛的尸体,轻声说:

“你认错人了。”

然后转身,消失在雪幕深处。

(九)

风重新呼啸。

雪谷里的火焰渐渐矮下去,只剩几星红烬,像未燃尽的心。

鱼鳞松的枯枝上,挂着一片被子弹削下的树皮,断面渗出树脂,在月光下闪着琥珀色的光。

树脂里裹着一只冻僵的飞蛾,翅膀上的花纹像两行小字:

“青禾。”

“远舟。”

雪越下越大,很快覆盖了脚印、弹壳、血迹,以及所有未说出口的话。

今夜之后,程远舟将带着两张照片,走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而路的尽头,是另一个名字——

叶青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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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镜·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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