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 年 3 月 12 日,长白山西麓·老岭雪谷
(一)
午夜,零下四十二度。
风像一把钝刀,沿着山脊来回刮,雪粒被磨成面粉似的细粉,扬到半空,又被月光镀上一层冷银。天地间只剩两种声音:风的呼啸,以及偶尔从远处传来的冰层炸裂——像谁在黑暗里悄悄拉动枪栓。
程远舟把脸埋进雪里,数着自己的心跳。一次,两次,三次……每数到十,他就把冻僵的指尖从手套里抽出来,轻碰一下扳机护圈,确认它还在。护圈被磨得发亮,像一块被岁月舔薄的铜镜,映出他结霜的睫毛。
“再忍一炷香。”
他对自己说。
声音在胸腔里滚,却不敢冒出喉咙。
前方三十米,山道拐弯处,有一棵枯死的鱼鳞松。树干被雷劈成两半,一半站着,一半倒在雪里,像被岁月腰斩的哨兵。那里就是“雪窝子”——抗联第一路军最后的伏击点。
(二)
三天前,密营电台截获一条密电:
“雪崩:高岛少将自延吉启程,沿老岭北麓西撤,随行不足三百,辎重十余车,夜宿雪谷。——夜莺。”
电文简短,却像一根烧红的铁丝,把濒死的队伍重新拧在一起。
高岛信夫,关东军第三课少将,主管情报与细菌实验,手上沾的抗联血够染红整条图们江。若能斩首,可换来至少三个月的喘息。
但机会只有一次。
队伍只剩九人,子弹人均二十发,手榴弹两颗,冻伤七人,粮食是三天前的马皮粥。
“我们赌不起。”副队长老祁在雪洞里咳出血丝,“要么一锅端,要么全埋这儿。”
程远舟没说话,只是把那张泛黄照片掏出来,用拇指擦了擦。
照片里的女人挽着一束野菊,站在沈阳北陵的石马旁,笑得像刚化冻的春水。
背面写着褪色的钢笔字:
“青禾,1931.9.15,摄于远舟出征前。”
他把照片贴胸收好,抬头:“我守鱼鳞松。”
一句话,定了生死。
(三)
此刻,鱼鳞松后,远舟像一块冻硬的岩石。
他的步枪是苏军 1934 年制莫辛-纳甘,枪号被锉掉,枪托用桦树皮缠了又缠,仍裂着一道闪电纹。准星缺口里,山道尽头出现第一簇灯光。
灯光很弱,被雪幕反复折射,像一盏将灭未灭的灯笼。
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十几盏灯光排成扭曲的线,像一串被冻住的萤火。
车队来了。
打头的是一辆九四式卡车,引擎盖蒙着白布,车灯套了黑纱,只留一条缝。车厢上架着歪把子机枪,射手戴防雪镜,像一头蹲着的黑熊。
卡车后是三辆马拉爬犁,爬犁上捆着木箱,箱角刷着红漆——抗联老兵管那叫“血箱”,专装疫苗或毒气罐,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好消息。
再后面是骑马的警卫班,棉大衣外罩白色披风,马镫系着铃铛,跑起来却无声——铃舌里塞了棉花。
远舟的呼吸变得更轻。
他把准星压在第一辆卡车挡风玻璃的正中央,那里有一块巴掌大的霜花,像故意留下的靶纸。
“四百米。”
“三百五十米。”
“三百米。”
风突然停了,雪粒垂直落下,世界陷入诡异的静默。
(四)
“砰——”
枪声不是来自远舟,而是山脊另一侧。
老祁提前开火,子弹打在卡车引擎盖上,溅起一串火星。
车队骤停,马匹嘶鸣。机枪手掀开机枪保险,一串火舌扫向山脊,子弹在夜空划出橘红弧线。
远舟没动。
他在等第二枪。
第二枪来自更远的地方,像一声闷雷。
卡车油箱中弹,火焰“轰”地窜起,照亮半边雪谷。
远舟看见火焰里跳下一个身影——高岛信夫。
那是个中等身材的军人,呢大衣下摆被火舌舔焦,他却站得笔直,右手按着佩刀,左手拎着一只黑色公文包。
远舟的准星追过去,却被突然扬起的雪幕挡住。
(五)
枪声乱成一锅粥。
老祁带人从山脊冲锋,手榴弹在爬犁间炸开,木箱碎裂,玻璃器皿“哗啦”撒了一地。
远舟仍守在鱼鳞松后,他的任务是“补漏”——任何试图突围的敌人,都得留下。
一名日军曹长滚下路基,举枪瞄准老祁的后背。
远舟扣动扳机。
“砰!”
曹长像被隐形的锤子砸中,仰面倒进雪里,血从钢盔下漫出,冒着热气。
(六)
战斗持续不到十分钟,却像熬过一整年。
当最后一声枪响被风吞没,雪谷里只剩火焰的“噼啪”和伤马的哀鸣。
远舟起身,活动冻僵的膝盖,一步步走向高岛的尸体。
尸体面朝下倒在爬犁旁,公文包压在身下。
远舟用脚把人翻过来,月光照在一张苍白的脸上——
高岛信夫的右眼被子弹贯穿,左眼却睁着,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火光,像一面破碎的镜子。
远舟蹲下身,搜口袋。
左胸袋,一块怀表,表盖里镶着微型照片——年轻的高岛搂着穿和服的女人,女人怀里抱着婴儿。
右胸袋,一封折成四叠的信,信纸染血,字迹娟秀:
“……愿君早日归来,共赏京都晚樱……”
裤袋,一把钥匙,铜质,刻着“731”与“特A”。
最后,内衬暗袋——
远舟的手指触到一张硬纸片,抽出来,呼吸瞬间停滞。
(七)
照片泛黄,边缘磨毛,却完好无损。
背景是沈阳北陵的石马,女人挽着野菊,笑得像刚化冻的春水。
背面钢笔字:
“青禾,1931.9.15,摄于远舟出征前。”
与他贴身那张一模一样,只是这张更旧,右下角多了一行日文:
“わが妻、かえせ。”
(还我妻子。)
远舟的世界突然变得很轻。
他想起 1931 年 9 月 18 日,北大营的炮声震碎了沈阳的夜。
他随部队突围,再回来时,青禾的裁缝铺已烧成白地。
邻居说,青禾被日本人抓走了,因为她会日语,被拉去当翻译。
后来,有人说她在旅顺跳海;有人说她改名换姓,去了新京。
十二次打听,十二次落空。
于是他把照片缝在贴身的衣兜里,像缝住最后一缕魂魄。
(八)
雪又开始下。
一片雪花落在照片上,瞬间化成水珠,像一滴泪。
远舟用袖口擦去,却越擦越湿。
耳边传来老祁的喊声:“远舟!撤——”
他抬头,看见老祁拖着伤腿,把最后一箱弹药扛上爬犁。
更远的地方,山脊上出现晃动的灯光——日军增援。
远舟把高岛的照片揣进怀里,与青禾那张贴在一起。
两张照片,隔着一层布,像隔着十二年。
他最后看了一眼高岛的尸体,轻声说:
“你认错人了。”
然后转身,消失在雪幕深处。
(九)
风重新呼啸。
雪谷里的火焰渐渐矮下去,只剩几星红烬,像未燃尽的心。
鱼鳞松的枯枝上,挂着一片被子弹削下的树皮,断面渗出树脂,在月光下闪着琥珀色的光。
树脂里裹着一只冻僵的飞蛾,翅膀上的花纹像两行小字:
“青禾。”
“远舟。”
雪越下越大,很快覆盖了脚印、弹壳、血迹,以及所有未说出口的话。
今夜之后,程远舟将带着两张照片,走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而路的尽头,是另一个名字——
叶青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