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晓青第二次见周沐辰是在医大医院1号门诊楼前。
那日清晨，天空飘起毛毛细雨。卫晓青推着轮椅，父亲老卫，嘴里哼哼唧唧，口水在前胸的领口拉丝，她站在医大医院1号门诊楼前，心里无比焦灼。
母亲早逝，卫晓青是由父亲老卫独自养大，老卫是做工程的包工头，前段时间因现金流紧张，连农民工的工资都发不出来，情急之下老卫突发脑血栓。
这次来医院是做术后检查。卫晓青面临大学毕业论文答辩冲刺阶段，一面照顾老卫，一面还要应付毕业琐事，大半个月间她都身心俱疲。此时她面对门诊楼里人潮涌动，心里盘算着这一整天又要搭在这，还没结尾的论文……
省城的医大医院和黑林可不一样，光门诊楼就有6座，每天人满为患，想在扶梯上多赶两个台阶都会被挤下来。很多外地来看病的患者根本找不到东南西北，哪怕做个彩超都要问好几遍导诊。有些年纪大的重患有家属陪诊还好说，可家属也是有工作的人，还要承受生活的各项压力，挂号、取药、取报告这些琐碎且耗时的事情，还真够人喝一壶的。
一种新型护工应运而生，他们自称陪诊。
医大医院1号门诊楼前蹲着一排男友老少各异的陪诊在趴活，周沐辰嚼着煎饼果子，脖子上挎着陪诊木牌也在其中。
“陪诊一天多少钱？”卫晓青优柔的话音打听道。
“一百八一天，取结果一次三十。”周沐辰习机械地随口应付，他下意识站起身指着木牌给姑娘看，瞬间嘴里停止了咀嚼的动作。
“老卫！”
周沐辰晃过神，伸手握住轮椅把手，他不能再让老卫跑了，事实上此刻老卫也跑不了。几番交谈后，周沐辰似乎陷入犹豫，他没想到一直苦寻害他的人，居然一直在医大医院住院，与他直线距离不超过一百米，更没想到短短半个月的时间，老卫就成了这般模样。
周沐辰用尽全力攥着轮椅扶手，相反的推力渐渐减弱，从掌心传导至脑壳。他有些诧异地看着卫晓青，她松了劲。
“这活你接不接？”
周沐辰在医大医院做了大半个月陪诊，早已经熟悉每个门诊楼，甚至哪个科室今天有哪位专家出诊都门清。
整个上午，周沐辰忙前忙后像个孝顺的儿子，他先让卫晓青在诊室门口排队，自己则提前去采血排号。等老卫从门诊室出来，他已经把CT预约好了。
“医生还没下单子，你咋能排上号？”卫晓青惊讶周沐辰如此神速的效率。
“我早和所有科室混熟了，这点事难不倒我，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周沐辰面露小骄傲。
中午时分，老卫已经完成了所有检查，并提前拿到了检查结果。周沐辰煞有介事地看完单子，什么也没说还给卫晓青。
“这你也能看懂？”卫晓青递给周沐辰盒饭，有些佩服地问道。“瞎看，还是等下午科室开门了，让医生看吧。”周沐辰接过盒饭，不再多言语。
卫晓青将自己一半饭菜都匀给周沐辰，等喂完老卫，她若有所思地咬着筷子，好半晌才冒出来一句话：
“我们没想跑。”
见周沐辰闷头干饭不搭话，卫晓青有些急，放下餐盒，抓住他袖口：
“你就没想过，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会落在你头上？”卫晓青叹口气，“你又不笨，仔细想想，为啥我们会有第一次见面？”
周沐辰停下嘴里咀嚼动作，搓着指腹，仔细复盘自己印过的红手印。
***
与姐姐分开后，周沐辰第一份工作是在荣发房产做二手房中介。他深知当时二手房市场火热，吸引众多投机客。周沐辰身无分文，吃肉是捞不到，喝点汤不难。
荣发中介店长给周沐辰安排老员工小黄做周沐辰师傅，周沐辰像刚入职场的年轻人一样，浑身充满干劲，每天坐在电动床后座，跟在小黄身后，在朝阳社区老楼间穿梭。
个把月后，小黄把买卖房屋双方信息登记、带看、促单、定金和签署合同、尾款交付和产权更名等所有流程，毫无保留地教给周沐辰。小黄人激灵，似乎看出周沐辰有心事，主动请他在寝室喝酒。
酒过三巡，小黄黑瘦的脸上泛起红光，“沐辰，你为啥这么拼命？”周沐辰放下啤酒瓶，挺了挺腰板，头却磕在上铺床板上，眼前小黄黑瘦的身材似乎变成面条般扭曲。
“想听实话吗？其实，我是‘孤儿’，我有个愿望，想有个自己的家……”
小黄瞪着两只血红的小眼睛，听完周沐辰过往经历，消瘦的手用力拍在他肩膀上，“以后我罩着你。”
“黄哥，啥也不说了，都在酒里了。”周沐辰光着膀子，将大半瓶啤酒灌进肚里。小黄像是若有所思，小眼睛眯成两条缝，盯着花生皮，良久没动。
“我有路子，让你赚大钱。”
小黄的野路子是当房倒，房倒类似倒爷，专门找急需用钱的房主，低于市场价二到三成的价格收购房子，再倒手赚取差价。周沐辰兴奋地站起身，头磕在上铺床板上。
“当房倒得需要本钱，这可是一大笔钱。”周沐辰肩膀瘫软，没了刚才的兴奋劲。
“放心，钱不是问题。”
小黄似乎看出他的担忧，给出定心丸。
几日后，荣发中介开完早会，小黄神秘地拉住他，“有肉吃了。”不等周沐辰细问，就被带到一家二手店铺，只见小黄和老板相当熟络，直奔里屋，翻出几套西装在他身上反复比量。
十几分钟后，周沐辰身穿蓝色西装，脚踩锃亮的皮鞋，鼻梁上还卡着一副金框眼镜，这一身行头，让本就有络腮胡子的周沐辰看上去老成许多。
周沐辰浑身不自在，扭捏着想脱下来却被小黄拦住，“今天就带你吃肉。”没等他开口问，小黄又朝他伸出手且掌心朝上，“一百块，租行头的钱算我赠送，但中介费一万块可少不了。”
芳庭雅苑小区是2008年新开发的楼盘，从位置、绿化和楼体品质，在省城相当有名气，每平方米接近五千的售价，也算是当时全省天花板。
周沐辰走在满是树荫的小区里，一种自己不属于这里的不自在的感觉，搅扰得他心神不宁，小黄在他身边不停地叮嘱。
“进去简单看一眼房子，不要说太多话，不然就露怯了，把架子端起来，剩下的事情都交给我来办。”
周沐辰拿下眼镜，抹了下汗水浸透的胡须，佯装镇定。
房主老卫眼神暗淡，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装修雅致的客厅空中飘着浓郁的青烟。周沐辰有模有样地在四间卧室中往返穿梭，略微点点头。
小黄不遗余力地介绍房子的优点，等他点头后赶紧坐到老卫身旁，摸出中华烟给点上。“卫哥，周老板相中了，就是价格上有点小出入，周老板只肯出这个数。”
老卫皱着眉头，半张着嘴，看到小黄伸出的一个巴掌，满脸不悦，“咋？还要降？我这房子一年前买就花了75万，现在别说一百万，90万肯定有了，要不是我着急用钱……”
小黄配合着打断老卫的不满，“卫哥，你说都对，可段时间内找不到一次性全款付清90万的买主，基本上都得去银行贷款，银行放款下来，少数得两个月，你那些工人等得了吗？”
周沐辰听明白了，老卫是干工程的小老板，也赚到过钱，置办下这套大房子，如今生意遇到困难，必须快速拿到现金才能解燃眉之急。
老卫掐断烟头，“那也不能就给五十吧？一平米才三千多块？这可是全省最好的小区！”小黄面色一沉，正要出口反驳，房门外一串钥匙拧动的声响后，进来一位20岁左右的女青年。
女青年看到小黄身上的黄西装，似乎看明白眼下的情况。
“爸，你真要卖咱家房子？”
“晓青，你先回屋。”
卫晓青家教很好，只是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向周沐辰。
此时，周沐辰心里有一种趁火打劫的羞耻感，不等小黄继续出手，直接抢过话头，“再加十万。”
老卫略微一愣，随即立马拍桌子，咬牙应道，“成交！”小黄明白即使是六十万，周沐辰也是血赚不亏，不再多说。
周沐辰在合同上签下大名，按下手印，在小黄恭喜两位老板的祝贺声中，数着一万块钱中介费，他用力在每一张钞票上留下残留的红手印，想在第一笔存款上最后留下一点属于自己的印记。
“合同签完，订金一万，如有反悔，不再退还。”
周沐辰耳鸣得脑袋嗡嗡作响，完全听不清小黄对他的提醒。周沐辰解决了老卫的燃眉之急，可他自己购房款还没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