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房间,当房门关上那一刻,外面随即响起打斗声,惊得顾晓紧绷身体。
“外面怎么了?大春!”见没人回应,她转动轮椅要出门查看,路过冯赖子身旁的时候,却突然停在原地,任她怎么用力,轮椅依旧不能向前半寸。
“啧,妮儿,你不能走,得留在这。”
顾晓转头,瞪起小眼珠,脸上挂着还未干的泪痕,“要你管?你凭什么决定我的去留!”冯赖子抓起顾晓的右手,举到她面前。
“啧,妮儿,这道疤,是我给你留下的。”
女儿刚出生的时候,冯赖子还是意气风发的冯一剪,作为黑林头号刀枪炮子,人人都对他极为尊敬。他抱起女儿,举过头顶,享受生平第一次做父亲的幸福,小女儿却伸手抓在他的脸上。
这挂着血道子,怎么出去见人。
冯一剪拿出指甲刀,给女儿剪指甲。刚满一岁的女儿,小手欢腾,他一下没留神,在她右手上剪掉一块肉。女儿疼得哇哇大哭,冯一剪被家人推开……
“啧,我是你亲爹,就凭这。够不够资格让你留在这。”
在第二次婚礼中,顾晓给冯赖子看茶,他看见顾晓手指上的疤痕,一时间恍惚。仿佛他真的把女儿嫁出去了,他真的在女儿的婚礼现场一样。
顾晓眼神呆滞,大脑里一片空白。二十几个小时里,接连收到的重磅信息,此刻在她脑子里碰撞出的火花,像是要烧掉她似的。
她狠命抽出手,看着上面的疤痕。
“啧,妮儿,原本我们是来救你离开,但事情发生了很多变化。我找你找了二十年,最想带你离开这里的人,是我。二十年,你渺无音讯,为了找到你,我这一路上做了很多错事、坏事。等离开富甲村,我会被判刑,蹲监狱,不能照顾你。你现在这种情况,离开这,怎么活?”
冯赖子看向顾晓的双腿,言外之意是:她身患残疾生活不能自理,离开顾大师的别墅,亲爹又进监狱,她一个女孩子无依无靠,往后的日子,就连基本生活保障都难以为继。
“啧,我想过让杜春照顾你未来的生活,可他的身世……这么说吧,我做了太多对不起他的事情,我把你托付给他,又不放心。”
摆在冯赖子面前,只有一条最优选项,就是让顾晓留在顾大壮身边,至少他会一直让女儿过富足的生活。
冯赖子没有和顾大壮达成任何协议。
他这次主动再次成为“鬼”,阻止杜春救走顾晓,他不为自己,只为在自己进监狱后,女儿能衣食无忧地活下去。
“这只是你认为的最优选项,你问过我吗?”顾晓看向自己的双腿,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似乎心里在做强烈的思想斗争。好半晌,她咬紧自己下唇,喃喃低吟地爆出内情,“你知道吗?我这双腿早就被顾大壮捆住了。”
六岁那年,顾晓看见同村的孩子去上学,她好奇跟在后面。她趴在教室窗外,听着里面传出朗朗读书声,她对这一切新奇充满和向往。
然而,当晚回家她就受到了顾大壮的严厉“惩罚”。
“乖女儿,我们以后不要出去乱跑,好不好?”顾大壮将女儿的小脚放进热水盆里。顾晓点点头,热气遮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顾大壮的表情。
当天顾大壮的一车山货在运输途中发生意外,让他损失惨重,他顾不上车祸造成的满地狼藉,直接赶回家,果然找到了“车祸”的根源。
顾晓不在家。
顾大壮找李半仙出卦,得到“旨意”后,他心里有了底。
两条比女儿个头还高的白布,在她稚嫩的小脚上缠绕,一圈两圈……
“爸爸,我疼,不要……”
顾大壮双眼露出慈祥的目光,“晓晓乖,我们忍一下就好了。”顾晓忍不住咧嘴哭泣,哭声从着了火的嗓子里发出来,眼泪滴落在蒸腾的热气里,却得不到顾大壮半点的回应。
顾大壮在顾晓脚上缠绕的动作随着哭声,越来越快。
后来,顾晓才知道,顾大壮是仿照旧社会习俗给自己裹了脚。脚长不大,跑不快,她只能乖乖留在顾大壮身边。
顾晓面无表情,弯腰脱下自己脚上正常尺寸的红色婚鞋和红袜子,轻轻放在地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两只怪异的小脚映入冯赖子眼睛,四根脚趾蜷缩在脚掌内侧,他捧起女儿的双脚。
一股强烈的血流冲击着冯赖子的天灵盖,他轻轻放下女儿的双脚,突然站起身去开房门,却发现门上没有门把手,他肩膀顶在门上,腰部发力,双眼充血,双脚不自觉往后蹭,每向后退一寸,他就加重一分力量,但眼前的门纹丝不动,自己的双脚却一退再退。最后他无力地趴在地上。
“没用的,这道门没有锁,但只能从外面往里开,你推不动。”
冯赖子重新爬起来,手指甲抠入门缝,八根手指逐渐渗出血迹,房门仍纹丝未动。他力竭了,靠在门上,仅剩喘息的残力。
“你让我留在顾大壮身边衣食无忧?你知道我为啥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吗?”顾晓上下嘴唇触碰,再次问出冯赖子无法回答的问题。
为了让顾晓从心底放弃逃跑的想法,顾大壮刻意让她保持“饥饿感”,从来不允许顾晓上桌吃饭。只给她提供特有的食谱,每餐只有拇指大小的馒头块,两片青菜叶和一片薄如纸的肉片。
顾晓有次饿得胃里泛起酸水,她实在忍不住了,趁着保姆离开,门还没关上那一刻,她偷偷用发卡卡住门。她不停地吞咽口水,强忍饥饿,睁眼等到凌晨,偷偷跑进一楼的厨房。
冰箱门打开那一瞬间,感应灯下,苹果、香肠泛起诱人的光泽。顾晓连续吞咽几下口水,抓起面包和香肠,双手颤抖地撕开包装。
酵母抚人的香气混和香肠的肉香,让顾晓两腮不自主的抽搐,双眼不自觉地紧闭,享受味蕾带给她从未有过的满足感。没几口,她噎得嗓子生疼,食道似乎“不堪重负”,她奋力拧开一瓶果汁,凉爽的甜味让她心神安宁。
“好吃吗?”
身后传来一声问话,正享受糖分带来快感的顾晓心里下意识回应,“真好吃,太好吃了。”突然,大脑神经率先反应过来,她瞳孔放大,不敢呼吸,更不敢动。
顾大壮双手接过顾晓手里的面包和香肠,撕掉剩下的包装纸,递到顾晓嘴边,“吃啊,怎么不吃了?”
顾晓浑身紧绷,攥紧双手,双唇紧闭。
顾大壮把她的两腮掐在手里,直掐到指腹泛白。痛感让顾晓被迫张开嘴,面包和香肠被一股脑塞进嘴里。
“乖女儿,你吃啊,你倒是吃啊,爸爸来喂你吃。”
冷鲜层里未清洗和烹饪的蔬菜、鲜肉不停地被塞进顾晓嘴里。转眼间,冰箱里诱人的食材变成满地的残渣,顾大壮不过瘾似的,又打开冰箱冷冻门,扎手的鸡鸭鱼肉再次填满顾晓早已没有知觉的嘴里。顾晓不敢反抗,不敢逃跑,也跑不了,木讷地张大嘴,眼神呆滞地“享受”着来自父亲的“投喂”。
肉的腥臭,菜的苦涩,冷冻食品冒着的霜气,都不能唤醒顾晓那颗火山岩浆焚烧过的心。那些早已变成灰烬的记忆再一次被搅动,铺天盖地,乌烟瘴气地包裹住了她。
三年前,顾晓和马小武第一次逃跑失败。
顾晓回到自己的房间,被绑在天台的椅子上,拂晓黄白的天际间唯有她一个人的影子。顾大壮抚摸着她畸形的双脚,眼神中透出对自己创造出的杰作的欣赏,“晓晓,我这都是为你好,你出去了该怎么生活?”
顾晓顿挫的呼吸中夹着不安和恐惧,远处山顶渗出微弱的光亮。
“这次你想怎么惩罚我,快点吧。”
太阳快要升起来了,她不想在阳光下受折磨。话音刚落,顾大壮缓缓抬起她的两条腿,另一只手举起手中的木棒,眼睛像是定格了,一眨不眨。
双腿最后的知觉是火烧般炽热的剧痛,直至麻木。幸好,太阳爬上山顶的那一刻,顾大壮扔下木棒,离开了她的房间。
事情还没完。
夜里,变形的双腿让她无法入睡,朦胧间,一个黑影站在她的床边。顾晓看不清脸,但从身形上确定不是保姆。
“晓晓,乖,爸爸给你盖被子。”
顾大壮像是呵护一件珍宝,小心地帮她翻身,然后盖上被子,“宠溺”地看着她。顾晓浑身冒出冷汗,每个毛孔都清晰地感到恐惧。
“你咋知道我没盖被子?”
顾大壮指了指新装的摄像头,目光透着慈祥和关爱。可顾晓感觉到的却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压抑。
“妈妈要是知道你这么对我,她会怎么想?”
“你妈妈会支持我的。”顾大壮离开房间,淡漠的音色。
摄像头闪烁的红点让顾晓感觉顾大壮时刻都在身后盯着她。顾晓不敢闭眼,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就当是妈妈在看着自己吧。
自那以后,顾晓时常坐在轮椅上,听着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在百川桥黄线中间望向另一边。桥尾成片的洋甘菊,在烈日下散发着傲人的香气。她给自己打气,“我要像洋甘菊那样,在一年中最热的季节,依然可以绽放。”
顾晓以为,她可以坚强地坚持到走出富家村的那一天。但此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坚持的原动力是那么的虚无缥缈,她禁锢在二十年的谎言里。顾晓一直想替“妈妈”去看看这个世界,可“妈妈”都是假的。
冯赖子瞪着两颗大眼珠子,他没想到女儿双腿残疾,居然是顾大壮一手造成。顾晓似乎并不介意,反问冯赖子,“你让我继续留在这?就在刚才,若不是大春及时冲进来,我就被马小武玷污了,准确地说,应该是第二次。”
冯赖子感觉眼前天旋地转,似乎无声的雷电贯穿头脚,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下滔天罪过,但为时已晚。
屋子里随着外面的日落,渐渐变得昏暗。
父女俩谁都没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顾晓发声问道,“我本名不会叫冯程程吧?”
“啧,你叫冯倩倩。”
“那,我妈妈呢?她在哪?”顾晓喉咙耸动,问完后双眼紧闭,眼泪毫无征兆地顺着脸颊滑落,她用力抠着自己双手。
顾晓用尽全力,问出自己最想问的问题。
“啧,她,她不在了,你丢后,我去找你,没把你找回来,后来进了劳改队,她就在咱们家那的儿童公园,自杀了。”冯赖子不想也不敢再欺骗女儿,他只是没把妻子的死法告知女儿。
“你这次,犯的错,很严重吗?”
冯赖子没吭声。顾晓已然知晓答案,在问亲生妈妈在哪之前,她似乎也感知到答案,但她仍旧忍不住问出口。
瞬间,顾晓情绪崩溃,多年的禁锢,顾大壮的欺骗,马小武的背叛,亲生父母的悲惨遭遇,让她强撑多年的希望荡然无存。
但她脸上表情却没有半点波澜,俨然成为对生和活,都没有任何期待的“行尸走肉”了。
“放心,我不会离开。现在,我没有什么理由离开这里了。”
说完,顾晓独自转动轮椅,眼神空洞地按响那个特别装在屋内的门铃,等保姆打开门,她离开房间。电梯缓缓来到一楼,她无声地来到客厅沙发前,独自面对顾大师。
“让他们走,我留在这,再也不跑了。”
“哎呀,我的好女儿,这才是我滴宝贝女儿嘛,只是,你和马小武的婚事?”
“我同意。”
“没问题没问题,我也没打算留他们啊,等换亲结束就放他们走。”顾大师心情大好,当即决定放寻亲小组离开。
“爸,不行,他们不是来敲诈弄钱的,他们是来找顾晓,要抢她走。”厚颜无耻的马小武刚刚清醒过来,他立马跑过来给“岳父”报信。此刻马小武无需再隐藏自己的私心,直接向顾大师说出寻亲小组的真实目的。
顾大师手里攥着的香蕉,瞬间捏成泥。
抢走顾晓就是断他的大运。
“拿我不识数,还是拿我当个勺子?!在富甲村,老子就是天!我有心放你们一马,但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