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铁笼子里没人
2015年2月19日大年初一早上，黑林市二商店派出所。
二商店派出所是黑林最大的派出所，下辖五街四巷，几乎覆盖了全市最热闹的地段。所长行政级别和分局局长平起平坐，同样，也需要扛着黑林最难管的地段。
同袍都习惯叫这里二所。
二所墙外刷着统一蓝白漆色，但内部却大不一样。这是一座始于民国的老建筑，据说是某位大员的私密公馆。里面从棚顶到墙面，再到脚底，凡是肉眼可见的地方，都铺着窄木条地板。
楼上但凡有人走动，楼下立马就有同声传感。
大家开玩笑，就是一只耗子，都别想藏在二所里。二所严重缺乏警员，教导员听说沈千寻被下派实习，亲自踩着楼上楼下的木板，为他秒办了接收手续。
此时朝阳初生，辅警小陈在院子里点上万响长鞭炮，在“噼啪”炸响中，热气腾腾的开年饺子也端上食堂的大圆桌，所长出警，教导员代表所领导讲话后，大家开始一口一个往嘴里塞饺子，谁知道下一个警情会不会落到自己头上。
唯有沈千寻，三口吃不完一个饺子。老孙在旁边看着着急，舀了一勺子蒜酱放进小白兔的空碗里，“吃饺子不蘸蒜酱，纯属扯王八蛋！”
沈千寻皱着眉头，尝了一小点，辣得直吸气。老孙起身又盛了碗饺子汤，放在他面前，“原汤化原食！”
沈千寻端起碗，吹着热气，小口吸溜着饺子汤。
“小沈呐，既来之则安之，基层派出所可不比市局支队，条件有限。可话又说回来，基层也是最锻炼人的地方。”
沈千寻端着饺子汤，停止了吸溜的动作。
两天前，他擅自带着冯赖子去念家客栈，本想找到自燃车辆信息，却意外“开辟”了另一起没有尸体的焚尸案现场，走神的功夫，弄丢了嫌疑人冯赖子。
沈渊坚决严肃处理。第二天，沈千寻就被下沉到二所，开始为期三个月的基层实习，当晚就被安排和老孙同组，执行夜巡任务。
沈千寻人在二所，心却在焚尸案，可回不了支队，他就没机会再摸案子，若想回去，就得把弄丢的冯赖子找回来，将功补过后，兴许还有希望。
他在二商店商业街夜巡，趴在布满冰霜的车窗前，脑子里想着万一能再次碰见冯赖子该多好。
此时冯赖子已经失而复得，按理说他可以回支队了，可老孙一席话把回去的路彻底堵死了。想起冯赖子，沈千寻不禁恨得牙痒痒，破坏焚尸案现场，害得自己被下放，这又惹出拐卖儿童，这老小子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癞疤。
想到这，沈千寻放下饺子汤，烫红的手指下意识伸到嘴边，“孙师傅，冯赖子审得咋样了？”
老孙自然明白沈千寻的心思，使劲咽下嘴里的饺子，又塞进嘴里一个，含糊其辞地应付到，“快吃，吃完好上楼补觉。”说完便收了餐盘，先行起身离开食堂。
沈千寻犹豫着走到办案区门口，他刚来还不知道密码，看着键盘上包浆的数字，试探性按了几下，“啪”的一声脆响，铁门开了。他像条泥鳅一般，溜进办案区，钻进押人的最里面小屋，紧张感从汗毛孔转瞬溜走，心里被失落填满，铁笼子里没关人。
他把审讯室、询问室，甚至调解室都找遍了，依旧不见地缸的身影。冲到二所门口，看见老孙正拎着手铐，和冯赖子头碰头小声嘀咕，见他冲出来，冯赖子转身就从二所大门离开。
“孙师傅，您咋把人放了？”沈千寻想追出去，却被老孙左挡右拦。
“那男孩是叫阳阳吧？昨儿半夜已经让他父母领回家了。”老孙明显在转移话题，见冯赖子拐过墙角后，甩下没头脑的一句话，手插进裤兜低头独自往二所里走。
“您把冯赖子放了，我还咋回队里？”沈千寻着急间，把自己心里话暴露出来。
听到这话，老孙的手从门扶手上缩回来，重新插进裤兜，转头看向他，“不困的话，昨晚的案子，还真得和你聊聊。”
一老一少，各怀心思走进二所办公室。
老孙剪开一包茶叶，慢吞吞走到饮水机前接热水，坐回位子上，细细抿一口，“报告写了吗？”
沈千寻低声回应，交出文件夹，貌似此时交出的是检讨书，“冯赖子后来被抓的详细情况我不了解，还得需要您补充。”
老孙接过并没打开，压在胳膊下，“你知道沈局为啥把你放我这？”
沈千寻下意识啃着手指，弱声回答，“我弄丢了冯赖子……”没等话说完，想到老孙没必要明知故问，心里不觉发虚，话音随着心虚越来越弱，直到没了声息。
水杯落在桌面上，溅射出来的水，落在文件夹上，老孙将话题无缝衔接转回阳阳被拐走的话题上，同时也掌握了主动权。
“小沈呐，昨晚你非常出色，缩短了监控排查时间范围，第一时间锁定嫌疑人逃离现场方式和时间，我们能够在案发一小时内找回被拐的孩子，你是最大功臣，不愧是沈局的儿子。咳咳咳，同时……”
沈千寻听到同时，心里一紧，莫非自己又犯啥错误了？等着老孙压了一口茶，继续“教诲”。
“同时，你肯定有疑问，为啥我把8点40改成45？阳阳是自愿跟随冯赖子离开，这中间他俩之间肯定发生过什么，所以我延后了5分钟。”
沈千寻这才明白，自己忽略了很重要的现实情况，点头表示认同。
老孙见他上道儿，继续说道，“咱基层单位办案和你们支队有些不一样的地方，你详细勘查脚印，准确勾画出嫌疑人体态特征，这非常好，也没问题。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干，会耽误时间呐。”
老孙停下话音，让沈千寻消化一下。
沈千寻啃着手指，固执认为自己这点没有错，“温柔”的反驳道，“我只有收集全痕迹，才能完整刻画嫌疑人体貌特征，这样才能更准确地追踪他们的行踪。”
老孙如同在考场上遇到准备好的考题，笑着回答道，“小沈呐，你前两步，计算嫌疑人逃离时间和路径，方式，这没问题，但第三步就多余了。当时是不是可以换条思路，不去找嫌疑人体貌特征，利用阳阳的特征，是不是也能拿到线索？”
老孙的提示，让沈千寻思维瞬间打开。
阳阳当时身穿小山羊外形棉衣，有羊尾巴和犄角。即使衣物被换掉，从现场追寻途中发现，全程都有阳阳的足迹，这说明他没有被装进箱子里，或者使用其它方式藏匿，全程是自己步行跟随人贩子离开二商店宿舍，在5分钟时段内的监控中，不难确认他们的去向。
老孙见沈千寻琢磨差不多了，继续加码，“还有，昨晚让你安抚阳阳家属情绪，你不该把孩子已经不在家属院的情况透露出去，且不说家属情绪失控，万一有嫌疑人同伙在附近，消息泄露，对咱办案非常不利。”
老孙从沈千寻放下的手指，已然明白自己不必多说，端着茶杯站起身，“你爸没说过，他是我徒弟？他把你交到我手里，是想让你认识到一切行动要从实际出发。昨晚当务之急是要找回孩子，你第三步做的事情，完全可以等固定证据时候再做也不晚。”
说完，老孙抻懒腰离开办公室，“小沈呐，还仨月呢，别着急慢慢来，赶紧回家好好补觉，咱晚上继续夜巡。”
沈千寻忽然想起来，跑出办公室打算继续追问，为啥放掉冯赖子？可老孙已经没影了。
沈千寻想起自己写的报告，老孙连看都没看，说明用不上了。他再次回到办案区，打开审讯室电脑，翻找到冯赖子笔录，打开却发现是空白文档，没等他反应，身体一颤。
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小沈呐，你不困啊？”
沈千寻紧绷身体，这次不能让老孙再转移话题，抢先发问，“冯赖子笔录为啥是空的？为啥把他放了？”
老孙红着眼睛，脸上转瞬拂过半丝惊讶却没有慌乱。
沈千寻见老孙不吭声，脑子里抓到另一条线索，如梦初醒般继续确认道，“报告里，我在现场勘查中通过雪足迹，给人贩子的体态画像和冯赖子高度吻合，所以，你才对我当时详细勘查现场提出异议，还不用我写的报告。你在袒护，不，是包庇冯赖子！”
老孙依旧没说话，转身示意他换个地方聊。
沈千寻抬起手，强忍着没送到嘴角，好不容易占据上风，这时候可不能露怯，手落到身后，将掌心渗出的汗抹干。
老孙带头重新回到办公室，等他进来后将门反锁。
沈千寻心跳加速，手摸进裤兜里的手机，偷偷打开录音，见老孙打开唯一锁着的文件柜，半个身子陷进去翻腾，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心慌意乱间不禁语无伦次，再次提起现场勘查结论。
“我，我通过家属院雪足迹分析出嫌疑人的情况，从身高、体重、年龄，还有他左脚有伤，这都和冯赖子吻合，这全是证据，你放了他就是玩忽职守，我要告你！”
老孙拿出一个文件袋，并没有递给他，而是放在办公桌上，沉默半晌，一声长叹息后张口，“你不就是怀疑我和冯赖子有桌下交易吗？我实话讲，你猜得没错，确实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