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散去灯火不过两个时辰的阴阳河,再次添了星星点点的红光。
当周迟和墨九嗔赶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是人头攒动。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所指之处,自然是河中飘着的那个不明来路的“人”。
周迟看不清前路,找了个僻静之处,蓦然以仅剩轻功跃上枝头,登高再看。果见中间飘着的是一名青衣年轻男子,偶尔还会轻微动动,似是神志不清……不论如何,周迟都可以确认两件事。
第一件,这绝对是个大活人。
第二件……
“真是林要那小子啊!”
墨九嗔也站来了周迟旁边,两人扶着树杈,相互对视一眼,神情皆变。
形势紧急,就看此刻湍流,林要很快便会被冲下瀑布九死一生!
周迟下意识捏住树枝,短短一瞬,思绪万千。
此刻周围人群熙攘,各家各户乃至白鹤使者都可能引来至此,若冒然出面,很可能引来杀身之祸,最不济,也会暴露身份,为前路带来诸多阻碍。
门派的事,程朗的事,还有他自己那个势必要达成的目的,都容不得他有半点闪失……而对方,却是清云宗座下之人,本就是你死我亡的敌人立场。
于情于理,都不值得他冒死去救。
“那么,赵兄弟。是救,还是弃?他马上就要掉下去了。”
墨九嗔适时问道,寥寥几字,却让周迟陡生怒意。
这个人看似是同行者,却如旁观者般,透着一种试图刨开他底层欲念的企图。
周迟抓着树枝的手愈发的紧,思量半晌,终是缓慢闭上眼睛,也松开了手。
墨九嗔大抵看明白了周迟的选择,却也不意外,终归他早就看出眼前人绝非正派,也就只有林要那个单纯的小子才会对他全然托付。
这个世道果然会磋磨每一个不经世事的年轻人。
用命为代价。
“那是挺好的一个小孩儿来着。”墨九嗔唏嘘,略踮脚,欲下树了。
谁知就在这时,忽听周迟开口。
“下水之前,将所有人引开,至少转开注意力,你有办法做到吗?”
墨九嗔忽然顿住,侧眸看向周迟时,眉眼渗出一丝不明意味的亮光。原本死寂的墨中银发随着轻轻飘摆了下。他觉得有点意思了。于是复问:“你可想好了,不管有没有人看见,以你现在的武功,下这阴阳河,可会和他一起九死一生。”
“这世上还没几个人能夺我性命的。”周迟冷冷瞥向墨九嗔,略有不耐烦地追问,“所以,能,还是不能?”
墨九嗔的笑意就更深了,微微启唇,半晌,斩钉截铁只回了一字:“能。”
“那就去吧。”周迟说完,迅速跃下树枝,开始头也不回地往人群中走。
墨九嗔在树上目送周迟,试探的表情一转便转为了愉快,哼哼笑了几声,抽出腰间面具缓慢往脸上戴,全部遮上的一瞬,幽幽淡语自缝隙中飘出。
“明明是个罗刹,却挺重情重义。果然同行是对的,有趣有趣。”
墨九嗔笑着,脚尖一点,就朝着相反方向走去。其实原本他是想要直接把林要从棺材板上拎回来的,哪怕会暴露身份或者引起轩然大波,他是真真看不得自家孩子受别人欺负。但既然“赵兄弟”出手了,他就又可以陪着这几个小家伙多玩上一阵子了。
墨九嗔溜溜达达走向赤火寨人最集中之处,解下丢开衣裳,指尖儿一转把将腰间面具戴在脸上。
“没看这忙着呢吗,走开走开!”
正巡视的赤火寨人士以为是哪里来的白衣百姓,挥着手试图驱赶。
谁知才一伸手,其腕便被墨九嗔一把捉住。
且听他哼哼一笑,猛地往旁边一甩!
赤火寨人霎时如块破布一般就这样被丢被扔了出去,接着狠狠撞开一片。
周遭巨响。
原本拿在手上的火把也随之落于空中,如烟火一路甩开!!
果子、篮子、铺子,霎时狼藉!
“啊!!”周围路人尖叫跑开,其余赤火寨人如临大敌。
谁也料想不到,在这白鹤境上除了赤火寨人,竟还有人有此等功夫!
“是入境者!!”其中一人大喊,其他人纷纷拔刀。
却听墨九嗔大笑两声:“别把我和那帮小崽子相提并论。”他甩甩手,继续信步往前走,“去把管事的都叫来。”
赤火寨的人惊恐随之后退:“不是入境者,那、那你究竟是什么人!”
墨九嗔终于驻足,缓慢将面具先合再拽,拉开一个弧度。
就是这一合一开间,面具后的面容便有了截然不同的变化。
而当墨九嗔将面具彻底摘下的时候,在场所有赤火寨人全都惊得面色惨白。
“我现在有两个名字。第一个,我还有用,不告诉你,而另一个。”墨九嗔哼哼笑,略抬眸,然后一字一句道出三个字。
三字落地,狂风骤起,在场赤火寨人几乎是同时自保般向后退去。
接着立刻便有人掏出张白鹤使者发下的画像对比,而后再次惊呼,“真、真的是他!”
最先见过的吊角眼闻讯赶来,蓦地拔刀。
“白鹤使者有令,若见此人……速速通报!!然后、然后……”
然后试图抓捕。
可是所有人都不敢动弹,就连之前稳如泰山的吊角眼也浑身发颤。
墨九嗔前进一步,所有人后退半步,皆是如临大敌,皆是面色惨白。
“这可不行啊,人来得太慢。”墨九嗔头疼地轻轻挠挠自己的眉尾,瞄了眼阴阳河的方向,如果完不成那小子交代的任务,恐怕等他回去,又要阴阳怪气地宣称要把他扔在这里不带了吧。难得有个让他可以安逸消停些时日的聪明孩子。
墨九嗔轻声叹气,脚下一点,霎时弹起一把刀,灵活转了几个剑花。
力道落定之时,他眼神骤变,嘴角弯唇一丝邪佞的弧。
“还是拎出几个人先玩玩好了。”
刀锋落定,猛然攻出,围聚着的所有人,皆剩恐惧,甚至开始有人恐慌逃走。
因为所有人心中都有一个共识。
不管有多少人,不管手上拿着何种兵器,只要对方动了杀意。
他们将没有任何回击的可能。
面对这个人,他们不过只是躺在地上,单方面被其屠戮而已。
*
与此同时,周迟已经步入人群。
他窥看水流,前去方向,心下里也在算计着时间。
驮着林要的棺材板已行至中途,若再没动静,怕是真要回天乏术了。
墨九嗔,这个人真的可靠吗?会不会所托非人?
周迟不禁也有几分懊恼,自小到大,那老东西一刀刀刻在他身上,教他务必铭记的,就是如何不去相信任何人,如何不能将命运交托在别人手上。
可他也不知怎么,方才就脱口说出了让墨九嗔去引人的注意。
诸如此等举动,也好像不止一次了,包括了之前他想引开白鹤使者的那件事。
周迟悄然捻捻指尖上的茧子,坚硬,却因着近来少于练武,似多了几分柔软。
这不是什么好现象。
水流潺潺,像催命符一样,正拽着林要往下走。
五、四、三、二……
时间要不够了,等,还是不等?
周迟烦躁得咬住齿间,这个墨九嗔,为何总是将他抛在这样的困境里,就好像是在故意磋磨他的心智……该死的东西!
但,姑且再信你一次!
心中的沙漏流尽的一瞬,周迟蓦然跃出,凭剩余的轻功点水前踏,冲出人群!
周迟已经做好马上要成为众矢之的,要迎来各方乃至白鹤使者清剿的打算。
然而就在他踏出的同时,人群中突然窜出一声惨叫。
“快去报白鹤使者!!快去报白鹤使者!!!”
周迟暗躁,果然……看来接下来的麻烦是免不了了!
谁知下一刻却听人群声音再次爆出。
“赤火寨的人被袭击了!!!大魔头!!大魔头出来杀人了!!!快跑!快回家!”
单单一句,所有人皆尖叫乱窜,哪还有人去看阴阳河里飘着的半死人,更没人看到那突然点水而出的人影。
时机正好!
周迟便在这瞬,逮到机会,更用力踏在水上,然后回头瞧了眼。
混乱、恐惧,所有人自顾不暇,宛如热锅上的蚂蚁。
这哪里是引开别人注意,这根本就是把这个地方炸开了锅!
无疑是墨九嗔的杰作!
那个人素来胡来,而且向来高调,但凡出手,恨不能让全天下都为他嘶喊尖叫,就像那晚他亲眼目睹的,他屠戮金蟾帮时的场景。
紧皱的眉心悄然松开了半晌,周迟心里漫出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忽然放声笑开了几下。
真奇怪,他又赌赢了,怎么会又赌赢了?
这不正和那老东西灌输给他的东西截然不同吗?
快意。若那老东西瞧了,八成会怒到再把他关起来狠狠折磨一番吧。
周迟笑,一转口中又喃喃念着方才人群中流出的几个字。
大魔头。
漆黑的眼睛里漫出一丝深意,但不及多想,忽见水流莫名湍急了起来。
阴阳河就像长了双看不见的手,死死扯住林要,非要将它带入它的口中。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规律。
糟了,来不及了!
周迟无暇顾他,什么也没想,蓦地冲上,本能地一把捞住林要的身体。
再听一片陶浪般的声音在他耳畔刷过。他抱着林要双双跌下瀑布。
天旋地转,汹涌恶骇,浸透了他们的衣裳,咬住他们的身体。
周迟数次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但经过水常年冲刷的泥土石块又滑又腻,哪怕指尖都见了血,也抓不住半点东西。周迟低咒,不禁又低头瞧了眼。
身下是深渊般漆黑的底,是吃吞过无数善人罪人的口,这个高度下去,怕是无人生还。
不行,不能,也绝不可放弃。
忽然一个隐约的洞口闪到眼前,周迟心下一喜,嘶吼一声,捞紧林要,然后看准时机蓦地带人冲了进去!
重重跌落,又狠狠滚了几翻儿,直到撞到什么才终于停下。
周迟大口呼吸,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重重地抹了一把脸,随即有些恼火地把口中余水吐去旁边。
到底多少年没这么狼狈过了?
白鹤境,这个破地方还真是克他。
但不管怎么说,大抵是活下来了。
周迟做了个深呼吸,迅速稳定了心绪,然后有些费劲地坐起,去查看也被丢出好几步远的林要。
他在滚入时被弄得灰头土脸,白净的小脸上也全是泥。
周迟知晓自己应该也半斤八两,边走过去,边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但袖子也是湿湿腻腻,还带着点腐朽的腥气。
对于素来整洁的他,这要远比方才落下阴阳河时更为烦躁和恼火。
周迟多年的冷静是真的即将崩盘了。
于是大步走去林要身边,“啪”地先给了这小孩一巴掌,也不能说没有迁怒。
“还活着吗?”他声音还是冷冷的。
“噗”的一下,林要吐了口水,微张迷离的眼睛,开始止不住地咳嗽。
“咳咳……这、这是哪儿……师父……又要练功了吗?”他恍恍惚惚的,也不晓做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梦,“师父,求你,再让我睡一会……蝈蝈,别扔啊……”
他胡言乱语地说了几句,又想再闭眼。
结果又挨了一巴掌。
林要这回终于清醒了,陡然坐起,捂着脸。
“谁!!是谁!!师父!!有人闯山门!”
他四面戒备,一回头,对上了周迟那双淡漠又阴鸷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