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旅日发家的村首富,和他靠不住的亲戚们
上华2024-09-10 16:5113,213

去年6月,母亲告诉我,金宝姨丈恐怕熬不过去了。随后,她发了一张照片给我,照片中的老翁瘦得皮包骨,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头发掉得所剩无几。

我简直不敢相信,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姨丈竟衰朽成这般模样,看起来像八十多岁,可他实际才六十出头。母亲说,姨丈已经停止服用专门治疗癌症的特效药,觉得西药没有效果,改用了中药,疼痛是有所缓解,但是人一直处于昏睡状态,一日三餐都不想吃。

果然,7月25日,姨丈带着一身的病痛,永远地闭上眼睛。我能想象阿梅姨姨、阿通表弟、阿兰表妹围着他的遗体放声痛哭的惨状。在厦门工作的我无法赶回福清农村,只能通过微信转账3000元给阿兰表妹,聊表哀悼之意。

我的这位姨丈,年轻时何等风光。人如其名,是村里的大元宝,是村干部的座上宾。他是改革开放后村中早期旅日淘金者,一辈子大起大落,最终早早地化为尘埃。

1

我的外曾祖生有三子,每个儿子都有数个儿女。我外公在兄弟中排老三,作为老大的大伯公生有五个子女,三儿两女,阿梅姨是他的次女。

在我众多姨丈之中,阿梅姨的丈夫林金宝是最亮的星。在我年少时,长辈们都说他是财神爷。谁结婚凑不起彩礼,谁超生孩子交不出罚金等,找他总能解决问题。子以父贵,他的子女——阿通表弟和阿兰表妹——过着优裕的生活。那时,我家姐弟的零花钱是一两毛,他们是一两元。我们特别欢迎他们到我家做客,趁机哄骗他们掏出口袋里的零花钱,到小卖部买零食吃个痛快。总因缺钱而愁苦的父母也开心,不是杀鸡就是宰鸭,不是炸海蛎饼就是炸鱼,全家热闹得像过年。

这是因为,姨丈是“日本客”(福建人历来称海外淘金者为“客”),去过日本,挣回很多钱。

姨丈出生于1963年,初中毕业后,以务农为生,非农忙时节是石匠。

上世纪80年代初,台海局势不稳定,福建经济几乎处于停滞状态,直至80年代末,春潮才开始涌动。当时,福州一些对外贸易公司(实为中介机构)派人到乡村打广告,说可以送一批人到日本,一边留学一边打工挣钱,文凭要求是初中,留学费用是2万多。他们说,在东京洗碗,起步价是1000日元每小时,折合人民币40多元,当时福清城里的医生月薪撑死也就50元。干1小时抵福清1个月,干一天(12小时)抵1年,干1年能挣20多万。

穷怕了的农民早就听说国外富得流油,能不心动?姨丈向一个开农场的亲戚借了2万多的高利贷,登上这艘时代的客轮,于1988年前往日本东京。由于文化水平实在一般,姨丈听不懂日本教师在台上讲什么,在语言学校学习半年后,他干脆旷课专心打工。1991年,日本警方以非法滞留打黑工为由,将他遣送回国。

旅日第一年,姨丈就还清了2万多的债务,回国时,还带回20多万。当年,福清教师工资才100多元,20多万相当于现在上千万。一夜暴富,风光无限,一大帮人如潮水般涌入他家,人人手里提着作为贺礼的鸡蛋,笑容满面地祝贺他,喊他“日本客”。

礼尚往来,依照村规,姨丈要酬谢乡亲。他请戏班子到村里的祠堂里唱戏,买一大堆糖果、饼干和光饼挨家挨户地分过去。他还摆宴席,请远近亲戚、左邻右舍吃一顿。有喜酒可吃,那些穿着中山装的村干部也不请自来。宴席散后,他们请姨丈到村委办公室喝酒,觥筹交错间,有说不完的恭维话:

“金宝,你现在真的是金银财宝。”

“咱们村最厉害的就是你这个日本客。 ”

随后,话锋一转,村干部就表示希望姨丈出钱能为村里“做点贡献”——那时的福建农村,虽说家家已装电灯,由于电力紧张,三天两头总停电。村干部想让他出一笔钱,为村子买两台柴油发电机外加一大桶柴油,以解全村用电荒。

姨丈最终捐了5000元,村干部赠送给他一个绿色镜框,上书“林金宝同志捐款五千元人民币,特此纪念”,上头缠着大红花——我曾在姨丈家看到过那块镜框。

声名鹊起的姨丈从此有一堆的应酬。在农村宗族色彩还很浓厚的时代,有一些应酬是必要的,比如走访亲戚。1992年春节前,姨丈初次到我家做客,一出现就让我感觉眼前一亮:他面容清瘦且白净,就像戏剧舞台上的白面书生。乌黑的头发梳成当年很流行的三七分,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搭着乌黑的西裤。他满脸微笑着,眉目间流露着一股英气,看起来像下乡走访的政府官员。

随后,我一年难得见他一次。长辈们说,他只与宗亲来往,与姻亲保持距离。不过,阿梅姨姨没忘本,常与兄弟姐妹保持联系,据说姨丈对此很有意见。

其余的应酬,就一言难尽,因为总有人找姨丈一起做生意。除了亲戚,还有邻居、玩伴、同学等。当年百废待兴,好像干什么都挣钱。他们为表诚意,总拉着姨丈到村里的或隔壁村的小饭店,先吃饭、喝酒、抽烟,再谈正事。

“金宝,隔壁村有户人家靠养水鸭挣了好几万,你就出两三万和我一起养鸭子吧。”

“我和你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怎么可能骗你呢?田鸡很好吃,营养又丰富,养它一定很挣钱。”

“鸡母能下蛋,鸡屎能做肥,鸡肉又能吃,养鸡是不是很好?”

……

这样的应酬,如果姨丈不去,人家就说他一朝发财就看不起人,导致他时不时地晚回家,乃至于无暇干农活。当时阿梅姨夫妇俩依旧种地,好比是旧社会的富农。每当水田里的水稻、芋头要收割,或旱地里的花生、番薯要收获,阿梅姨就把里外亲戚问个遍,找人帮她一起干农活。有一年,我母亲连续两次给她当帮手。

“姨丈为什么不干活?”年幼的我问母亲。

母亲只说:“姨丈从日本回来,没空。”

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有那么两年,阿梅姨姨的心确实不安,更何况拉拢做生意者不乏龌龊之徒。

当年福清街头尽是各种发廊,还包括一些小旅馆,实为花柳之地,逐渐向下蔓延到各大乡镇。村里世风日下,那些中老年男人当了几天社会主义主人就以为自己是皇帝,幻想着三宫六院,彼此间还互相吹嘘谁嫖过的娼妇更年轻更好看。不少农妇气不过,索性聚集一处写实名举报信,寄给本地父母官,恳求法办那些卖淫嫖娼之徒。既然群众举报,政府就有求必应——当年福清乡下发生过数次扫黄运动,连村干部也被调动起来,查看是否有漏网之鱼。

因为一个初中同学被抓进牢里,姨丈也曾被村干部问话。那个人在镇里开旅店,实际上就是开窑子,他曾希望姨丈能入伙,说这种生意来钱很快,就像去日本挣大钱一样,甚至扬言如果他不答应今后就绝交。幸好当时姨丈始终面不改色地表示,不愿意挣那种钱。因为有邻居等人作证,证实他没涉黄,所以村干部也就没继续追问。

在90年代的农村,在那些先富起来的人中,姨丈守着老实做人的本分,是少有的清流。

2

其实,归国后,姨丈有更好的“生财之道”——放高利贷。

90年代,全国掀起出国热,千百年来就拥有漂洋过海讨生活习俗的福建等地自然“过之而无不及”。农村里没文化的农民只能选择偷渡,偷渡就像瘟疫一样蔓延向各个村子。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亲人偷渡海外,那些住着老破小,守着水田旱地的农民,没有什么抵押物向银行借贷,高额的偷渡费只能求助于宗亲、姻亲、乡亲等。想出国打工的人本着“高风险高回报”的原则,借的都是高利贷,利率在2.5%到3%之间,姨丈的高利贷生意也跟着做得风生水起。他经常在家里抱着一叠账本,算着各种账目,点数皮包里的钱。不算账的话,就骑着摩托车——在当时农村极为少见——前往借贷者家中讨债。

2年多功夫,姨丈的资产由20多万变成50多万,成为远近数个村子的首富。1994年,他花25万盖成一座气势恢宏的小洋楼,高4层,占地约120平米。放眼周围数个乡村,类似的小洋楼寥寥无几。

表弟表妹的富裕生活也跟着水涨船高,上小学的他们总是穿着新衣服现身校园,引来多少人羡慕的目光。表弟穿过的旧衣服,一部分送给我弟穿,我母亲还高兴大半天,说至少能穿三年,就算我弟不能穿了,送给邻居也有面子。每逢过春节,总有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主动往表弟表妹的口袋里塞50到100元不等的压岁钱。他们常听别人夸你父亲有本事,当时不解其中深意,只觉得世界那么美好,人们都那么友善。

洋楼建成后,那些找姨丈做生意的人依旧络绎不绝。有几个亲戚估计事先商量好,异口同声地要求姨丈合伙养鳗鱼。他们说这是肉质鲜美的鱼,比鲈鱼还贵,一般人吃不起,少量专供大型酒楼,让高官富商享用,其余以高价卖给日本人。

面对着老一套稳赚不赔的说辞,姨丈早就听腻。亲戚们说服不了他,就找亲家(姨丈的爹,我们称“亲家”)谈话,希望老人家发挥桥梁的角色。若是以往,老人在儿子面前随口提两句也就完了。可这一回不一样,老人要面对的,是两边的亲人——生父这边,大妹夫妇及其子,养父这边,大哥夫妇及其女婿李美龙——都央求他当说客。

亲家本姓张,原是福州马尾人,年少丧父,家中还有两个妹妹。在过去,家中丧失了一家之主,女儿总会卖给别人当童养媳,从此做牛做马,生死有命,但是亲家的母亲舍不得,反而在人人稀罕儿子的年代,选择将儿子送了出去。于是亲家来到养父家,改姓林。用钱买来的养子,得看他人颜色行事,饭不能多吃,活儿不能少干。在养父家,亲家排行老二,却最早被打发出去打工。苦力所得,多半不属于自己,或被生母拿走养妹妹,或被养父拿走养弟弟。后来亲家结婚,连生三子,那种情况还持续近十年。

老人家一生被亲戚牵着鼻子走,能不劝儿子吗?

“儿啊,这回你就出点钱吧。要不大家都说你从日本回来后就六亲不认。”

姨丈决心出点钱堵住那些亲戚的嘴。在过去的农村,人人都被绑在田地里,必须靠亲戚——尤其是同宗亲戚,才能活下去。你缺钱,亲戚就是银行;你被外人殴打,亲戚就是警察,为你出气;你要结婚,亲戚就是月老公司帮你物色对象;你死了,亲戚就是丧葬公司火葬场,全程负责从出殡到埋葬的事务。活在过去,纵使对亲戚有天大的不满,也得忍着。

桌上放着一份有关养鳗鱼的彩印资料,是那些亲戚给他的。姨丈本想着做饭时当柴火烧,可随意一瞥,惊现乾坤:这鳗鱼不就是日本人所说的“乌拉基”(日语,鳗鱼的音译)吗?

旅日期间,他深知日本人何等爱吃鳗鱼。一小碗米饭加两片烤鳗鱼片,5000日元起步,再加两片鳗鱼,价格就攀升到8000或10000日元。姨丈爱吃的长崎烩面,菜品很丰富,有虾、鱿鱼、猪肉、蘑菇、豆芽、包菜等,用猪骨汤熬煮,价格才750元。吃一碗鳗鱼饭够吃十碗长崎烩面,价格如此昂贵,可岛国人依旧趋之若鹜,导致鳗鱼供不应求,开始大量靠进口。

这一刻,姨丈以为找到比放高利贷更稳妥的生财之道,决心大干一场。

亲戚们得知他愿意合伙养鳗,乐得喜上眉梢。

鳗鱼对水质很挑剔,当年福清的鱼塘水质不达标,所以一帮人前往300多公里外的南平市松溪县考察,那里环境好、河流多、水质高,最适合养鳗。他们观摩当地数家养鳗场,询问养鳗的相关情况。感觉良好后,大伙进入出资阶段。经过一轮又一轮激烈的谈判,所有人达成一致:要养鳗,那就拿出所有家当。大姑丈公及其子出8万,大叔公及其女婿李龙美出8万。大姑丈公还介绍江阴镇的一对严氏兄弟,他们出16万。姨丈出资最多,达24万。

得知丈夫几乎要腾出家中所有存款,阿梅姨难免不安,话还没说完,就被丈夫抢白:“你一个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知道个什么?”

姨丈要养鳗的消息在远近村子引起不小的轰动。某些人心痒难耐,比如我二伯公的女儿丽云姨姨。明知姨丈对姻亲比较冷漠,她仍旧厚着脸皮敲开他的家门,笑容满面地喊他姐夫,主动掏出2万元,说也愿意合伙养鳗。姨丈当然欢迎她入伙,还希望她能说服其他姻亲一起干大事。

融资过后,姨丈等人再次前往南平市松溪县,一住就是十多天,忙各种前期准备。万事俱备后,他们前往当地工商所登记,注册“长福水产养殖有限公司”。当公务员问:“谁是法人代表?”姨丈一时不知所云,当公务员详细解释后,他才如梦初醒。就这样,出资最多的他成为法人代表。

开业之前,他们到酒楼大吃一顿,推杯换盏之间,人人脸面微醺,各种好话频出。

“从今以后你就是大老板,今后我们都听你的。”

“你是老大,我们今后全靠你了!”

“再为我们的合作干一杯,祝今后钱挣多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

时为1994年,势不可挡的工业文明正逐渐碾压着农业文明,预示着一场翻天覆地的社会变革。旧规矩正在被打破,可新规矩未建立。这样的社会最混乱,人心最为涣散。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岂能意识到,他只是延续着中国人千百年来处大事唯地缘血缘的思维,所谓“打虎亲兄弟,上战父子兵”,和一帮亲戚合伙做生意,彼此间没签署任何商业合同。

3

1995年春节以前,姨丈承包10多亩鱼塘,清淤消毒后再投入鳗鱼苗。当时鳗鱼苗堪称软黄金,长度约5厘米,粗细仅蚯蚓一半,价格10元起步。雄心勃勃的姨丈足足购进10万尾,和供应商讨价还价后,每尾定价3元。58万起始资金因此少了30万。

养殖过程并非一帆风顺,盛夏期间,每天都要死掉几条鱼。看那打捞上来的鱼尸,仿佛被撕烂的大额钞票,令人揪心。当年养殖户之间都是互相交流经验。有人说鳗鱼害病,要买消炎药投喂;有人说池水中长害虫,要买杀虫剂泼洒;有人说鳗鱼粪便污染池水,要多买一台抽水机勤换水……各种操作下来,人人累得腰酸背痛,日夜难寐。好在,鳗鱼不再死亡。

守着10多亩的软黄金,防盗一直是重中之重,亲戚们轮流负责看守鱼塘。一个秋天,三更半夜,两个毛贼盗捞两大袋鳗鱼后想逃之夭夭,忽然一条猛犬朝他们奔来,身后跟着一个满口喊打喊杀的人,手里抄着棍棒和手电筒。毛贼吓得赶紧扔下东西逃窜。那个人是大叔公的长子林杰,从此他成为亲戚口中的英雄。

可上天执意要带走这个负责人的青年,后来在赶往南平市松溪县的路上,他不幸遭遇车祸,当场死亡,时年20岁。由于肇事者逃逸,报警无果,大叔公悲痛不已,再也没心思看守鳗场。一下子少了两个看守人,其他人只好延长每月工作时间。

养鳗花钱如流水——必备的鳕鱼粉在当年几乎全靠进口,一袋10公斤,卖价近300元。10万尾鳗鱼苗刚购入时,每月差不多用一袋,一年后几乎每天用一袋。外加营养补充剂、池水消毒、鱼用消炎药、池水驱虫药、鱼塘照明、人工费等,每月烧钱近2万,今后只会更多。养鳗周期约3年,今后1年多该如何熬过?

1996年初夏,姨丈召集所有股东开会,希望大家分头行动,到处筹资金。可所有人表示自己投入所有家当,部分资金还是向他人借来。

“你的新房子盖得那么大,干啥不到银行抵押贷款?”彼此间言辞激烈时,有人这么说。

“钱的问题我来解决,但是今后的红利大部分归我。”姨丈丢下这么一句狠话。

最终,姨丈用鳗场做抵押,向银行贷款70万。由于他是鳗场的法人代表,他一人承担所有风险。他坚信没风险,只要鳗鱼卖出手就能提前还款。当年新鲜活鳗鱼几乎全部出口日本。每斤出口价70元到90元,收购商考虑人工费、运输费等因素,会低价收购,每斤40元左右。姨丈的想法是:每尾成年鳗1斤左右,10万尾就是400万元左右。扣除上百万成本费、税收以及股东们的福利,他总能获利200万。

开春过后,他本着多买有优惠的原则,花30万订购了一整年的鳗鱼饲料。1997年,也许是养殖户暴增导致供过于求,鳗鱼价格开始下跌,有人开始抛售鳗鱼。可姨丈依旧像养孩子一样细心照顾着它们。有旅日经验的他坚信,一到7月,鳗鱼价格就会上涨,因为那是日本人食用鳗鱼的高峰期——日本人在夏季食用鳗鱼消暑,类似中国南方人在夏季喝绿豆汤。

可人算不如天算,1997年7月爆发了亚洲金融危机,鳗鱼出口价缩减近九成,收购商给养殖户的价格低到每斤3、4元。由于养殖户疯狂抛售,价格更低。意识到自己血本无归,还欠下银行巨债,姨丈慌得六神无主、日夜难寐。8月末,他将鳗场交给大叔公的女婿李龙美打理,自己回福清,和阿梅姨姨商量二次去日本打工挣钱的事。

此时,合法出国的文凭要求中专以上,学历不够的他只能偷渡。当时东南沿海的偷渡活动正处于井喷阶段,偷渡费用更是涨得骇人听闻。姨丈把远近村镇的蛇头联系个遍,去日本的费用都在25万左右,比1987年的出国费用上涨10倍。他的肠子都悔青了,早知当初不该去养鳗鱼,一心放高利贷发财就好。

姨丈向人借钱说要出国,却发现自己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那些亲人——不论亲祖父这边还是养祖父这边,听说他养鳗亏损100多万,都避之不及,就像见到瘟疫一样。那些村干部平时都见风使舵惯了,看他风光不再,都当他不存在,有钱也不借。同父同母的二弟林明金明伤害他最深——当初姨丈曾把100万日币交给二弟保管,靠这笔巨款,二弟到处放高利贷大挣利息,于1996年盖成4层小洋楼,如今大哥落难,二弟却怎么也不肯出手搭救。

万般无奈之下,姨丈只能卖掉造价25万的新房,买家故意落井下石,压价到17万。一夜间,一家大小成为丧家之犬。刚过10岁的表弟表妹陪着阿梅姨姨泪流满面数日,美好的世界怎变得如此丑陋?他们最不明白亲叔叔的冷血。若不是靠父亲,岂能盖起新房?房子那么大,却不肯腾出一间来收容他们。

从此,他们开始认识世界。

===

落难之时,姨丈发现唯有姻亲不嫌弃自己,对此他深感愧疚。当初,之所以让二弟代管钱财,就为提防会吃穷自己的姻亲。的确,大伯公那一房的亲戚穷得让人害怕。阿梅姨的亲大姐嫁给好吃懒做且暴力的渣男,生了一堆儿女,在村里穷得垫底。大哥天生残疾,年年需要兄弟姐妹的救济。大弟过而立未娶,最终给寡妇入赘,成为村中笑料。大伯公大婶婆死得早,阿梅姨姨的小弟14岁就成为孤儿,是阿梅姨姨数年救济才长大成人。阿梅姨姨想出一些钱为他解决婚事,姨丈曾因此大动干戈,夫妻间大吵大闹,从口角相争到拳脚相加。姨丈顺势掀翻桌子,碗碟碎了一地,豆豉鱼豆腐乳撒了一地。翌日清晨谁也不想做早饭,冷战打了好几个礼拜。

被姨丈冷落的姻亲,如今却给了他温暖:大姐的家虽然很破旧,每逢天下大雨室内下小雨,却愿意接纳他的子女。阿梅姨姨想到城里打工,大姐的长女在一座食堂为她谋了一份工作。小弟开着摩托车载着大姐,跑遍远近数个村子,敲遍所有亲戚故旧的家门,最终借到7万多。

至于我的母亲,作为堂亲,考虑到过去借过甚至花过姨丈的钱,也是挨家挨户地敲门借钱,能力有限,最终借到2万多。

4

卖房得钱17万,借债近10万,姨丈终于凑足高额的偷渡费用。1998年,除夕前夜,他在大姨家里挥泪告别年幼的子女,冒着漆黑夜色偷渡去了日本,随后进横滨市一家大饭店。那家饭店的老板是成长于中国东北的日本人,当年侵华日军的遗孤,80年代回到日本继承了生父的饭店。饭店里的厨师多为中国人,他们或以劳务输出的名义“卖身”日本,或偷渡来日本。都是社会底层人,人人心中充满戾气,在厨房里尽情发泄,轻则满口恶语,重则拳脚相加。人人都见不得对方过得比自己好,只希望对方过得比自己还差。

80年代去日本,姨丈的身份是留学生,只管洗碗。如今是他偷渡客,是厨工,什么都要干。“洗碗速度快一点!干不了给我滚!”“这是你择的菜吗?眼瞎了?上头有黑点,能吃吗?”一个中国厨师一边嚷嚷着,一边拿起菜朝他脸上无情地砸去。“面条都快煮煳了,煮给你这头猪吃吗?”厨师长也是中国人,一边怒骂,一边用脚狠狠地踹他。

日本厨师人数偏少,看起来人畜无害,却是难防的毒箭。某个清晨,姨丈负责炸虾,入油锅还没几秒,虾身就黑得像鬼。油太脏太黑,是昨天值班的日本厨师加治屋忘记换油。当他向加治屋反映情况时,对方却气急败坏地要求他闭嘴,然后命令他赶紧换油。事后顾客投诉虾炸过头,数千日元的损失直接从姨丈低廉的工资里扣。正是加治屋在老板面前告恶状,姨丈真想挥拳打死他。

懂中文的老板只听日本厨师汇报工作情况。中国员工多出身脏乱臭的农村,谁在厨房随地吐痰、乱抹鼻涕,或打喷嚏不下蹲不捂嘴,谁下班后不认真搞卫生等,这样的过失积少成多,直接影响工资涨幅。拥有告状特权的日本厨师,怎能不把自身过错推到中国人身上?加治屋平时看起来温和善良,教人做事格外耐心。以做油炸食品为例,数次提醒面粉的量控制多少才适宜,漏勺放哪里才安全,油炸多久再搅动才合适等。可在老板面前,他会说某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无论如何也适应不了工作等坏话。

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在底层社会总是表现得赤条条,不分国家和民族。

心有千般苦,可姨丈每逢和国内的妻儿联系时,总是报喜不报忧。纵使日后归国,也决不在家人面前提起过往经历。后来,我二伯公家的舅舅阿峰和我的亲表哥阿坤也偷渡到日本横滨务工,都是姨丈到码头负责接待。三个男人一年半载总会相聚几次,酒入愁肠,姨丈才会透露自己的苦衷。多亏堂舅与表哥,姨丈的经历才被彻底知晓。

表哥承认,由于当时在日本的生活太非人,精神太压抑,他找过各种女人,只为麻痹一时。在千百年来盛行漂洋过海讨生活的福建等地,在女人不能挣钱的年代,这原本就是男人的特权,谁也不能指责,哪怕他已有家室。表哥说,姨丈从来不花钱找女人,多次怂恿他都不当回事,一年到头就是老老实实地打工挣钱。

姨丈一直挂念着全家的悲苦。阿梅姨姨的大姐心善,可她的男人不是东西。姨丈得势时,他百般巴结,如今失势,落井下石,乘机羞辱、奴役乃至驱逐他们一家。阿梅姨只好带着子女离开,花几千块钱盖了一处占地不足10平米的小屋。翌年台风大作,掀翻屋顶,仅有的家具被砸得稀巴烂,母子三人哭成泪人,随后花钱找人修葺。

生活要继续,农忙时,阿梅姨姨努力种地。非农忙时,她干遍各种能挣钱的脏活累活,蔬菜批发,厨房做饭,建筑工地搬砖。她从事蔬菜批发时,三更半夜趴在卡车上,不小心掉下来,摔得半死。黑心老板不但不支付工伤赔偿,还倒扣她的工钱。每年春节都是磨难,债主不约而同地上门讨债,时不时地大爆粗口,辱骂姨姨应该去当婊子挣钱。

这一桩桩事情绞得姨丈心中流血,哪敢想其他事,只能想着赶紧还债。他每天至少苦干12小时,时不时16个小时,以至于凌晨1、2点才下班。熬夜缺眠导致他未老先衰,每次与妻儿QQ聊天,脸色总是蜡黄,眼圈总是发黑,脑门上的头发越来越稀疏。

虽做牛做马,可收入低下。若是日本人,学徒月薪至少15万日元,3个月后转正,月薪30万日元起步。可他的初始工资只有7万多日元(人民币5000元左右),随后每年涨2万多。苦干到2007年,月薪才35万日元,差不多是日本人的起点。

当年,中国经济不如日本,姨丈苦干10年,归国时,总算还完欠下的债务,还重新盖起一幢4层小洋楼。

5

不过,后来“黑”在日本的10年,给姨丈的身心造成莫大的损伤。

刚回国时,他承包所有家务,阿梅姨姨乐开花,他做饭好吃,子女好开心。可一段时间后,妻儿们发现他像换了一个人,变得啰唆易怒,还总是针对阿梅姨姨。阿梅姨姨要切肉,姨丈会唠叨:“怎么没戴手套?案板怎么不消毒?”阿梅姨姨择菜,姨丈会翻看,发现个别有黄斑或黑点,会质问:“这能吃吗?眼睛长到哪里去?”中午要吃米饭,阿梅姨姨早上把米饭炖好,姨丈会指责:“干吗那么早炖米饭?能新鲜吗?”

不论阿梅姨姨做什么,姨丈都嫌这嫌那,说这说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姨丈在如法炮制着当年日本人苛责他的行为。做事认真严谨的日本文化,在社会底层是吹毛求疵的病态,是弱者恶意折磨更弱者的鞭刑,表弟表妹对此深感不解:他们的父亲怎么变得如此讨厌?阿梅姨姨苦不堪言,向兄弟姐妹抱怨:“哪里能找到工作?把他赶出家门去挣钱。”

阿梅姨姨活得战战兢兢,尽管努力改善,终究是农村大老粗,因此姨丈的唠叨升级为训斥、怒骂乃至于暴力。他要求家人像日本人一样不吃隔夜饭,说吃了对身体有害,当天的剩饭,他一律倒掉喂鸡鸭。一向俭朴的阿梅姨姨能不心疼?她时不时地在背地里吃剩饭,有一回被姨丈撞见,姨丈立刻呵斥道:“我说过了,隔夜饭不能吃!”姨姨不以为然地说:“你吃你的,隔夜的我来吃。”两人便发生口角,怒不可遏的姨丈竟然抄起家什砸向阿梅姨姨,害得她从此得了偏头痛。

那一刻,姨丈愤怒于妻子不听话,就像当年他的老板愤怒于他不听话,在等级森严的日本社会,下属要绝对服从上司,纵使遭打骂羞辱也不能随意顶嘴反驳。子女们不明白父亲为何如此暴力,心中满满的爱变成满满的愤怒。每当他们夫妻吵架,表弟表妹都一边倒地护着母亲,顶撞父亲,指责父亲,甚至用“杀人犯”之类的言辞来形容他。亲子关系时不时地充满着滚滚狼烟。

后来阿兰表妹向我谈起此事。我说日本餐饮业确实不留当天剩饭,但广大平民岂能不吃隔夜饭?超市里的盒饭到晚上就贱卖,总有人多买一两盒放进冰箱,翌日再吃。姨丈由于身份非法、语言不通,像被扣上脚链手链的奴隶,10年几乎局限于饭店的厨房,哪能知道厨房以外的事?

另一桩家庭暴力更吓人。姨丈的三弟在非洲务工,挣回来的钱交给媳妇盖房子。姨丈提醒弟妹:盖房前一定要与邻居谈好边界问题。可自以为是的弟妹就是不听,待到与邻居闹矛盾时才求助于大哥。姨丈气她当时目中无人,坚决不理她,可阿梅姨姨觉得不能不管。夫妻两人再次发生口角,暴怒中的姨丈感觉妻子挑战自己说一不二的权威,推搡阿梅姨姨,导致她的脑袋撞在墙上,流了好多血,送往医院救治。

当年,福建的海外淘金者何其多,欧美归来者差不多好模好样,可旅日归国者几乎都被骂“神经病”“变态狂”。因为日本社会的特殊性,归国者大都患上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难忘痛苦的过往,心魔驱不散,总因日常生活的琐屑事伤害最亲近的人,即“受虐者终究会成为施虐者”。年轻人只要到处走走,先找一份轻松工作度日,最多三年也就走出阴影。可中年以上者总是悲剧。姨丈归国时45岁,由于早衰看起来像55岁。他仅有初中学历,到城里能找到像样的工作?所以一直窝在农村。他性格内向,有了众叛亲离的经历后更不喜欢走访亲戚,总在家里做家务寻找存在感,能不把心理障碍越窝越厉害?

我也曾是旅日淘金者,身份是留学生,实为打工挣钱,能不遭人歧视?某些一辈子没出息的日本老头或老太,尤其爱欺负我等人,像防贼一样盯着我做事,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说我做不好事情。我从默默忍受到愤而辞职,换了好几份工作,发现到处都差不多,回归忍气吞声的起点,把自己整得神经兮兮。回国后,我总是看不惯人们粗糙的做事方式,不是一脸鄙夷就是指指点点,乃至恶言相向。比如下雨天我弟弟从外归来,湿漉漉的雨伞不知在门口抖两下就直接入室,我因此数落他好一阵子,直到被骂“神经病”才有所醒悟。后来有空就到寺庙修养身心,过了好几年才放下心灵的负担。

姨丈去世后,我才真正意识到旅日淘金者患有心理疾病的这一事实。当我向阿兰表妹分享此事,她痛哭流涕,痛恨自己无知,怎就没想过请心理医生为父亲祛除心病。她悔恨当初只知护母,只会冲撞他,导致他的症状加重。直到父亲去世,她才开始走进他的心中,可一切已晚。

6

因为姨丈那10年的磨难,阿通表弟、阿兰表妹变得乖巧懂事,能为父母分忧,不再是娇生惯养的皇子皇女。

如果从此平安无事,姨丈好歹能活到70岁。可一个人的出现,掀起了可怕的风暴——大姑丈公带着一张欠条找上门来,口口声声表示10年前的工资未支付,金额3000元。

当初养鳗场远在南平市,大姑丈公等人愿意前往看守,姨丈开出每天10元的工钱。自1997年盛夏以后,他以亏损为由,确实拖欠过工资,到鳗场彻底终结,撑死也就半年时间,怎么会欠薪3000元?

“是谁给你开这张借条?”姨丈问,尽管内心有答案。

“李龙美啊。”老头理直气壮地说。

李龙美是大叔公的女婿,与姨丈年龄相仿,都是初中文凭,所以当初彼此关系亲密。姨丈当他是可以上刀山下火海的兄弟,所以偷渡日本前夕把养鳗场全权交给他打理,账本交给他,银行卡信息透露给他。姨丈不愿像其他养殖户一样贱卖鳗鱼,搞得血本无归。他坚信,只要再熬一段时间,鳗鱼价格总会回升一些吧。

可情况却是急转直下。出国后两个月,妻子告诉他噩耗——养鳗场被法院查封,银行账户被冻结。

怎么会这样呢?姨丈感觉五雷轰顶、五脏俱焚,却无暇多想,只能先以打工挣钱为要,将疑问憋在心里。姨丈身在日本时,就曾怀疑李龙美背叛了自己,如今,正好证实一下:“阿梅,当年的账本你藏在哪里?”

只有小学文凭的阿梅姨姨拿出近10年不曾细看的账本,通宵达旦地计算后,姨丈发现金额少了16万多。他前往银行查询,银行方面解释:当年冻结账户时,账户余额只有100多块钱。

除了李龙美,还能有谁侵吞这笔巨款呢?

想明白真相的姨丈,气得简直要吐血身亡——他当李龙美是生死兄弟,李龙美却乘机见利忘义、落井下石!当年他以鳗场做抵押向银行借贷70万,借期5年,每月需还款1万多,去日本时还欠着60多万,是由于李龙美卷款走人的卑鄙行径,还贷中止,利息生利息的厄运才提前到来,让自己的债务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1997年初,他花30万购买鳗鱼饲料,其中12万是分期偿还,还期2年,去日本时欠着饲料商7万多,也因为李龙美背后捅了这一刀,才让这笔债务也提前恶化。当年两大债主都催得紧,姨丈一家处于“前走狼后走虎”的困境,在日本卖苦力的姨丈每月都必须依靠地下钱庄汇钱回国,每个月谁催得更紧就先还谁的钱。

后来姨丈细算过,这两份债务由于利滚利,还款总额达90多万——如果李龙美不作祟,欠款会这么多吗?!

阿梅姨姨得知事实后,更是生了一肚子的窝囊气——1998年年末,李龙美说要到德国务工,苦于偷渡费用凑不齐,于是跑来向她借债。她二话不说,从兄弟姐妹那里借来25000元给他,这真叫“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至于大姑丈公,当年姨丈去日本后,他守着像坟场一样的鳗场,深感回本无望,内心苦闷。他和其他养殖户聚众赌博,当天输掉3000元。因为身上没钱,人被庄家扣押一整天,直到亲人拿钱来消灾。事后他怀疑过李龙美私吞鳗场资金,希望自己也能分一杯羹,好歹弥补赌博的损失。于是他一直找李龙美,嚷嚷着鳗场欠自己3000元工资,一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模样。李龙美被这头老倔驴纠缠得防不胜防,索性开出一张欠条,叫他今后向姨丈索要。

====

2007年,李龙美还身在德国,有人风传这个好女婿曾与岳丈(上文的大叔公)分赃。姨丈去大叔公家说明来意,老头先是百般抵赖,无力反驳时,气得脸红脖子粗。当双方发生口角,老头化身屠夫,抄起菜刀,扬言姨丈再靠近一步就砍死他。事后老头不知从哪里听来“因工死亡赔偿这”一法律术语,说自家长子林杰当年是鳗场职工,因为工作而死,反过来要求姨丈出赔偿金。

不久,李龙美回国,开着轿车出现在林厝村的菜市场。阿梅姨姨看到他,大喊还钱。做贼心虚的他踩了油门想逃之夭夭。情急之下,姨姨索性躺在道路上。丧心病狂的他竟然没想着要刹车,危急时刻若不是大叔公及时出现立马喝住他,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另一边,大姑丈公三天两头索要钱那3000元,不是打电话乱嚷嚷,就是上门来咆哮。

“欠条谁开的,你就向谁要!”姨丈怒斥着。

“当年你是老板,还是他是老板?”老家伙喋喋不休着。

当年大姑丈公家共出资8万元,大额资金都亏损了,却拿着区区3000元死缠烂打。这分明就是把生意亏损的怒气撒泼在姨丈头上。他们彼此因此反目成仇,号称老死不相往来。

无理取闹者还有丽云姨姨,当初主动投资2万,这时她却恬不知耻地表示,姨丈欠他2万。有一回阿梅姨姨帮堂兄(丽云亲兄长)干农活,她也在场,便扯着像杀猪一样的尖叫声,用尽天下恶毒诅咒堂妹及其丈夫。当时一帮成年的晚辈也在场,她浑然不以为耻,直到大哥暴怒,她才闭嘴。她时不时地骑着自行车上门要钱。索要无果,她就向邻居乱造姨丈的谣言。她还扬言要充作跳大神的巫婆,于春节期间到姨丈家门前摆上香案插上香,再画鬼符下诅咒,诅咒其一家不得好死。

当年鳗场第二大股东,那对江阴镇的兄弟,生意亏了后一声不吭。可那些亲戚们一个个都胡搅蛮缠。作为改革开放崛起的有钱人,姨丈想带着亲戚共同走向富裕,可亲戚们只想有福同享,不愿有难同当。当年若无亚洲金融危机,姨丈的生意做大做强,那些人岂不好吃懒做有理,要钱要权有理,乃至欺压员工,胡作非为?

狗血事件一闹好几年,姨丈因此陷入坏情绪的泥潭中。10年偷渡生涯总是熬夜打工,导致他神经衰弱,归国后,依旧没好转,晚上难以入眠,凌晨时分总是醒来,早上很早就起床。

====

一系列不利因素导致姨丈黄泉路近。2018年,他进食困难,声音嘶哑,福清医院的医生诊断为食管癌。可服药后没效果,于是前往福州医院,被诊断出食管癌二期。为了更好地治疗,2019年正月,他被带往上海复旦大学中山医院。若干检查后,医生建议他定期做化疗。庆幸该院在厦门开设分院,免去舟车之苦。妻儿经常陪他到厦门做放疗,医生告诉家属明言:癌细胞转移很快,估计活不了多久。全家从此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中。

大概是苦日子过多,饱受病痛的姨丈绝不喊痛,一忍再忍。可情郁于中,难免迁怒家人。有一回表妹买回玉米,说要包饺子。由于找不到合适的脱粒工具,她就拿来一把螺丝刀。姨丈却突然扔掉螺丝刀,爆起粗口,数落女儿没用,一点小事都办不好,父女俩因此闹口角。

“我生病了,我每天都很痛苦,你知道吗?”姨丈这么说。

“你生病了,我们大家都知道,但是你要说出来,而不是天天动不动就朝妈妈发脾气。”表妹忍着泪说。

最后一句似乎触动姨丈的痛点,他质问女儿:为什么每次吵架,你总是偏袒妈妈而孤立我?

“你生病了,我们没有一个人心里会好受。我们希望你好好休息,不要总是做家务。你为什么总是找事情做?一做事就和妈妈发脾气。”表妹流着泪说。

姨丈自暴自弃地说:“是我连累了你。”

因为此次争执,表妹才知道姨丈隐瞒癌细胞转移的事实,疼痛加剧,医生的药方中含有吗啡。

随后,姨丈带着对家人的万般不舍,与世长辞。

尾声

2023年7月29日,姨丈火化当天,我乘坐厦门市公交车。车窗外的风呼呼而过,我仿佛看到姨丈的身影在风中渐行渐远。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个时代,中国人延续千年的欲成大事唯血缘为要的时代。

突然,我被一个男人的呵斥声所吸引。

“我没你这个侄儿!别乱攀亲戚!请称呼先生或男士!没教养。”

我循声望去,有个高中生想坐在一个男人身旁,希望他的公文包不占位,打招呼时称他“叔叔”。那个男人看着30多岁,显然是眼下众多断亲者之一。也许他也遭遇过不幸,让亲戚们避之不及,事后他们却毫无边界感地干涉他的隐私,比如催婚催生、过问工资存款等。

如此亲戚有何用?那就让那个时代的遗俗也随风飘逝吧。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福建旅日发家的村首富,和他靠不住的亲戚们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