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作为户部尚书之女的许灵嫣,此刻也被吓得冷汗直流。
“江云帆你知道这亭子是谁建的吗?胆敢将你那些狗屁不是的东西刻在上面,把整个江家颠了也救不了你!”
许灵嫣很清楚念荷亭的由来。
那可是南毅王为王妃修建的!
若是其他事情,以王爷的心胸自然不会与凡夫俗子计较,可这关系到王妃,那是他的软肋!
龙之逆鳞,触之即死!
“疯子!”
程修齐也有些慌了,“你你……有纸笔你不写,非得往柱子上刻,你能写出的诗有多少水平自己不知道吗!当自己是入云归雁啊?”
“咔!”
两人话音刚落,江云帆的匕首已然落了下去。
这匕首当真削铁如泥,刻在木头上,轻而易举就留下了半指深的痕迹。
许灵嫣等人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江云帆的手腕翻飞,一个个东倒西歪的文字快速成型。
完了。
许灵嫣的心已然凉了半截。
闯大祸了!
一时间,全场寂静……
念荷亭中,宛若死寂。
许灵嫣与程修齐等人都瞪大双目,然而江云帆手上的动作,却依旧没停。
其实江少爷之所以非得在亭柱上刻字,并不是为了在人前装逼。
是他实在写不了那毛笔字。
若是二十一世纪的简体还好,以他上辈子的学问,还能对付一二。
可这大乾王朝的字体,形似古繁体,却又有着不小的区别,自打他穿越到此三个月有余,已经花了大把的时间去识字辨音,即便如此也依旧有很多字不认得。
识字尚且如此困难,又何况是亲自动笔书写?
所以江云帆笔下的字,丑得出奇!
都说见字识人,一个人如果字写得足够好,别人一看作品就能猜到作者。反之如果字写得足够丑,也有同样的效果。
当日他往王府楼舫上投送那篇《青玉案·元夕》,就已经展示过一次书法。
一个人用同一种笔写字,就算刻意控制,字迹也会有相似之处。
此刻如果再展示一次,必然会被许灵嫣这帮人认出来!
那样一切都暴露了。
而用匕首在木柱上刻字,虽然同样谈不上美观,但刀刻的痕迹刚硬笨拙,总好过毛笔书写的绵软无力。
至少能够掩盖他独特的“笔风”,不至于让人一眼认出。
此外,江云帆自然也清楚这念荷亭乃南毅王所建。要说心中全无忌惮,那是不可能的,毕竟他还想安安稳稳地苟活一辈子。
他之所以敢行此险招,将诗句往柱子上刻,是因为他曾听闻,南毅王在建成此亭后,便曾向天下公示:凡有能为此亭题诗赋词的佳作者,必有重赏,更会立牌铸坊,将其文章刻于其上,流传后世。
堂堂亲王之尊,一诺千金,想来不至于在这种事上说话不算数。
忽而此时,江云帆感觉背后有一股寒意袭来。
眼睛余光一瞥,发现正是将匕首借给他的女侍卫墨羽。
“你最好写出点东西来,否则……”
墨羽的声音冰冷刺骨。不知何时,她已将那柄九龙纹剑锵然出鞘,鬼魅般闪身至江云帆身后,一双丹凤眼寒光四射,冷得吓人。
她也被江云帆这疯狂的举动吓得不轻。
匕首是她借出去的,此人若是闯下滔天大祸,他自寻死路也就罢了,岂不是还要拉自己给他垫背?墨羽心中杀机已现,本欲一剑将江云帆斩于当场。
但转念一想,木已成舟,大错既已酿成,不如留着这家伙的性命,也好带回王府,交由王爷亲自发落。
被人用剑尖抵住后心,心中难免紧张。
所以江云帆握匕首的手也抖了几分,刻下的字更丑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亭中气氛死寂,唯有刀刃切割木材时发出的“咔咔”声,在每个人的心头不断回响。
然而,随着江云帆的刻刀之下积字成句,众人脸上的慌张与惊惧,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疑惑和惊异……
许灵嫣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又给闭上了。
倒是程修齐,死死盯着那些歪歪扭扭的文字,眉头紧紧皱成一团,下意识地跟着念了出来:
“毕竟镜湖七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此句一出,犹如平地惊雷。
首句并未堆砌任何华丽辞藻,而是以一种宏大而又模糊的视角,直截了当地道出了镜湖在七月时节的独特风光,那种迥异于其他任何季节的景致。
看似浅白,实则大巧不工。
“这小子,居然还真有些实力。”
程修齐的眼神严肃了几分。
这当真是江元勤口中的那个废物,人人鄙弃的败家子吗?
他与许灵嫣一样,真正惊异的并非这两句诗本身的水平,而是写出这两句诗的人,竟然是江云帆!
不谈意境高低,最起码能够看得过去。
但,想必也仅此而已了。
此时此刻,江云帆已从长椅上跃下,身形微侧,灵巧地闪过了墨羽那柄泛着寒光的长剑,随即转到另一侧的亭柱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被磁石吸引,随着江云帆一同跨上这边的长椅。只见他再次举起匕首,刀锋起落,一刀一刀地在那漆黑的木柱上,划出新的痕迹。
而这一次,则是许灵嫣开口,将这首诗的下联一字一顿念了出来:
“接天莲叶无穷碧。”
“!”
接天莲叶无穷碧……
此句一出,在场之人无不心神剧震,呆立原地,甚至忘记了呼吸。
许灵嫣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弥漫天涯的浩瀚碧绿,那磅礴的绿意席卷了她所有的视野。
何等辽阔,何等浩瀚!
此般意境,才称得上是真正的美轮美奂,气象万千!
放在平时,程修齐那首《暮湖》已然堪称难得的佳作。可与江云帆此刻刀下的诗句相比,无论是描写的角度、构思的巧思,亦或是文采的高低、语言的韵律,都是云泥之别,相去甚远!
程修齐也彻底懵了。
他用力瞠着一双小眼,死死地盯着江云帆的背影,微张的嘴巴已然忘记合上。
妙啊,实在是妙不可言!他不得不在心中承认,江云帆的这首诗,所达到的境界,以他如今的才学,此生恐怕都绝无可能写出!
不对……还有最后一句!
程修齐与许灵嫣几乎是同时反应过来,视线重新聚焦,这才发现江云帆的匕首已经停下,而这首诗的最后一句,也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了眼前……
这一次,两人的身体几乎都僵硬成了石雕。
最终,还是程修齐,如同一个被人操控的木偶,机械般地张开嘴巴,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调,将那完整的下联缓缓念了出来: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映日荷花,别样红……
一刹那,许灵嫣眼前那片茫茫无垠的翠绿之上,仿佛被点缀上了无数瑰丽无方的霞红。整片镜湖最绮丽壮美的风景,就在这短短十四个字中,于她的脑海里被完美地复刻了出来。
这……这真的是诗吗?
她平生第一次从一首诗中,体会到如此身临其境的感觉。简简单单的文字,没有丝毫跌宕起伏的刻意雕琢,也没有参差突兀的炫技之举,却将那天地间的大美,写得淋漓尽致,让人回味无穷。
这便是传说中,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至高境界!
相比之下,程修齐那首诗,肤浅到甚至不配为之提鞋!
“唔……咳!咳咳咳……”
恰在此时,程修齐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手掌用力捏住脖子,像是被尖骨卡住了喉咙,憋得大脸充血。
他不是咳嗽病犯了,而是方才忘了呼吸,等回过神来赶紧大吸一口,却被口水给呛了。
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又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看着两根亭柱上那惊心动魄的诗文,程修齐的脸上写满了惶恐与难以置信。但此刻他内心的惊涛骇浪,远比他脸上扭曲的表情,要动荡千百倍。
不久前的一幕幕,正从脑海中闪过,他仿佛听到自己在说:
【元勤的弟弟,便是我程某的弟弟!】
【恐贤弟久不作诗,手上生疏,程某年长,且先行写下,贤弟待会也可仿略一二,找找灵感。】
【江贤弟,你若实在写不出来,我也可以与你指点一番,看在你哥的份上,我不会计较太多。】
呵呵。
程修齐好想笑啊。
还指点别人?还让别人仿略一二?还一口一个贤弟?
凭什么啊,我也配吗?
回头听这些话,就像刚上私塾的孩童,要教国经院大儒识字一样可笑!
此时此刻,程修齐恨不得在这亭子里找个石板缝,把脑袋给塞进去,假装别人看不见自己。
但那不现实,江云帆的目光正盯着自己呢!
怎么办?
程修齐慌了,他怕的不是输了玉佩,而是从来没丢过这样的人,尤其还当着灵嫣小姐的面。
空气陷入短暂凝滞。
但随即,一道清丽婉转,却又带着几分威严和愠怒的女声,自那念荷亭下、莲叶密布的湖中悠悠传来。
“是谁在亭柱上题诗?”
这一声,瞬间打破现场的宁静。
许灵嫣和墨羽几人恍然一惊,连忙回过头去……
只见那亭下的湖面之上,一女子娉婷婀娜,正立于小舟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