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渐升,湖水空阔。
此刻的镜湖才算真正应了其名,浩渺的湖面宛如一面未经打磨的巨大天镜,将头顶那一片深邃的星空与皎洁的月色分毫不差地倒映其中。
那艘漫游的小舟,在无边无际的水面上孤独徜徉,又恰似翱翔于九天银河之上,瑰丽梦幻。
江云帆索性放下船桨,舒展四肢,仰面躺倒在微晃的船舱中。
夜风裹胁着水汽拂面而来,带着丝丝沁骨的凉意。他惬意地眯起双眼,伸出一只手探入水中,指尖轻轻划过,在倒映的星河里荡开一缕细碎的涟漪。
此时天水一色,空明澄澈,远处县城的万家灯火连成一片,如碎金般闪耀,映亮了半边天幕。
如此情景,当真能让人把一切都放空。
就好比江云帆现在,他全然沉浸在眼下这份难得的静谧之中,任由徐徐清风推着小船随波逐流,缓慢前行。他不在乎船最终会飘向何方,不在乎能否赶上那场繁华热闹的灯会,甚至连自己能否赚到足够的情绪值,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只想这样无忧无虑的,安睡在这片星空与湖水之间……
然而,现实总归是难如人愿的。
就在江云帆彻底“躺平”后不久,原本平静无波的湖面忽然荡起了层层圈波,波浪将那倒映的银白夜空击碎,散成了凌乱的微光。
指尖率先察觉到湖水的异常波动,他心中顿生警觉,一个激灵坐起身来。
“我去……”
江云帆知道,镜湖之所以叫镜湖,那是因为此地常年无大风,故而水平如镜。而一旦出现如此激烈的波浪,那么只可能有一个原因——有大船来了!
果不其然,果不其然,他起身的那一刻,迎面便看见一艘体型硕大的平板渔船。
那船足有九丈余长,船面极为宽敞,庞大的船身横在水面,足以遮蔽大片的湖光月色。虽远比不过王府楼舫那般雄伟壮观,但相较于江云帆身下这一叶扁舟,已然算得上是巨无霸了。
江云帆自然认得这种船。
其在镜源县的湖岸边并不罕见,当地渔民若要联合出湖远航捕鱼,基本都会驾着这种大渔船。而有时运业繁忙,也会被征集起来充当渡船,负责在县城周边的几大码头之间运送往来人员。
今日正值万灯节,游客云集,这艘大渔船显然是被临时征用,用来载客了。
眼见那庞然大物正笔直地朝自己撞来,彼此相距已不足三十步。江云帆不敢怠慢,立马提起船桨奋力逆划,控制小舟减速避让。那玩意儿体型大,重量也大,惯性十足,一旦撞上,他这小舟怕是当场就得翻过去!
好不容易稳住船身,江云帆抬头望去,只见那宽阔的渔船甲板上,正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想来多半是在城外码头上船,打算走水路去看灯会的游客。
而就在他随意扫视一圈之后,眉头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因为在那拥挤的人群当中,他看到了一个异常熟悉的身影——一位衣着黑色长衫,目光深沉,即便身体随船晃荡也依旧保持着文人儒雅的富贵公子。
居然是杨文炳!
缘分这东西果然奇妙,一旦沾上了,哪怕是在这茫茫湖水之上,也能不期而遇。
江云帆率先发现了杨文炳,而杨文炳的眼神也同样锐利,在不经意间转过头的瞬间,他便看见了不远处湖面上的那叶小舟,以及小舟上那道孤傲而又卓然的身影。
“!”
原本因渔船拥挤而心生烦闷的杨二公子,忽然双眼圆瞪,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呆立在原地。
他定睛细看,夜色与距离让他无法看清江云帆的脸。
但那道身影,和那艘在月下飘荡的小舟,一瞬间便与镜湖文会那晚,在漫天诗词中悄然远去的身影完美重叠在了一起。
是他……绝对是他!
杨文炳无比确定,对于这道曾带给他巨大震撼的身影,他想他此生都不可能认错。
“彦兄!”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喊出了声,随即不顾一切地从拥挤的人群中奋力挤出,满脸狂喜地冲到船沿。
双手紧紧扶住栏杆后,朝着那小舟放声大喊:“彦兄,果真是你啊!”
此时此刻,杨文炳的内心已然热血沸腾。
他一路舟车劳顿,从凌州匆匆赶来,所为的,便是能再见这位在湖畔一别、惊才绝艳的少年。他甚至原本都已经做好了寻觅无果、失望而归的最坏打算。
可万万没想到,自己不愿凭借贵族特权入城,转而选择乘船走水路,反倒阴差阳错,让他在浩渺的湖上遇到了自己心心念念之人!
这简直就是天意!
然而他这一声声热切的呼喊,却喊得江云帆心里直咯噔。
说实话,江云帆对杨文炳的印象并不差。
此人虽是贵族出身,却没有多少纨绔架子,为人也算谦逊有礼,眼中只有对诗词文章的痴迷与执着。
这种纯粹的人,其实非常适合成为朋友。但问题在于,对方和他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与不属于自己圈子的人过度结交,只会无端扩大自己的交际范围。一旦认识的人多了,便会有源源不断的麻烦主动找上门来,那将非常不利于自己躺平享受人生。
“彦兄……几日不见,别来无恙否?”
杨文炳的声音越喊越大,语气也越来越殷切,仿佛生怕江云帆听不见。
江云帆自知在这空旷的湖面上,想跑也无处可跑,若是装作不认识,又未免太过失礼。他轻叹一声,索性不再多想,坦然回应:“甚好,杨兄今夜这是忽生雅兴,登船游湖?”
“我刚从凌州赶来,本打算乘船进城……”
杨文炳一边急切地解释,一边沿着船舷挪动脚步,很快便来到船尾处,以便离江云帆更近一些,“却不曾想,今夜竟有这般天大的幸运,能在此处遇见彦兄!彦兄,可否将船靠拢些?”
此刻他与江云帆相距不过二十步,但在杨文炳看来,依旧远得令人心焦。
江云帆搞不懂他究竟想做什么,心中满是疑惑,但看他那副急切的模样,倒也没有拒绝。
他划动船桨,将小舟缓缓催动到大渔船的船尾下方。
两人近距离相见,杨文炳脸上的激动之情愈发明显:“彦兄这是要往何处去?”
“去城里看灯会。”
“正巧,我也要去!这大船笨重,入不得港口,还需绕行,彦兄可否载我一程?”
听到这话,江云帆不禁眉头一皱。
这人怎么还想蹭船?
也罢,他转念一想,既是游乐,有人同行也无妨。毕竟享受生活从来都不是刻意追求孤独,若能有聊得来的人相伴,或许倒能平添几分乐趣。
他心念一定,便将小船又靠拢了几分,让另一侧的船板稳稳地悬于大船船尾的竖梯之下。
杨文炳见状大喜,毫不犹豫地翻身越过围栏,顺着冰冷的竖梯敏捷地爬下,稳稳地踏上了江云帆的小船。
随即两人各自提上一把桨,协力划动,小舟如离弦之箭,迅速脱离了大船的阴影,向着远处的灯火划去。
杨文炳脸上喜意未消,他看向月色弥漫的湖面,忍不住笑道:“今夜湖面平静,月光清凉,虽不如文会那晚一般热闹,但也别有几分雅致。”
说完,他竟俯下身,从湖中揽起一捧清洌的湖水,仰头一口饮尽。
“哈……”
一股清凉爽快之意直透心脾!
他喝水不为别的,单纯就是挤了一路,口渴难耐。
喝完一口,他还不禁感慨道:“此间美景实在难得,可惜没有美酒作伴,否则,当真是人生一大惬事!”
“谁说没有美酒?”
江云帆微微一笑,从船板之下拿出了两个小酒坛,递出其中一个给杨文炳,“杨兄,尝尝。”
“当真有酒!”
杨文炳喜出望外,哈哈一笑,伸手将那封口打开。
但就在那醇厚的酒香飘散而出的瞬间,杨二公子原本兴奋雀跃的目光,竟直接呆滞了。
“这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