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杨文炳心中的猜测,在这一刻得到了印证。
他原以为彦公子只是为了避开尘世的纷扰,才选择归隐于寻常市井之间。
却未曾料想,对方竟真的会在这万众瞩目的盛会之上,再度现身。
并且,还是以这样一种石破天惊的方式,为世人献上了一曲足以绕梁三日的优美琴乐。
杨文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将双耳竖起。
想要捕捉那随风而来的词文。
恰在此时,一阵清快而又恰到好处的湖风拂面而来,轻柔地卷动着花船上的琴声与歌声,悠悠然地吹向岸边。
仅仅只此一瞬,那清澈而又极富磁性的歌声,便仿佛化作了一句句凝练清晰的词文,精准无比地敲击在他的耳畔深处……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刹那之间,杨文炳的身形猛地一僵,整个人宛若被无形的惊雷劈中,呆立当场。
好词!
这当真是好词!
仅仅是开篇一句,一幅孤寂、清冷而又意蕴悠长的画卷,便已在他的脑海之中轰然展开。
皎洁无瑕的月光流转于朱红色的华美楼阁,又悄然穿过那雕花的窗户,静静地洒落在一位彻夜无眠的观月者身上。
此情此景,已然是对月怀人的非凡意境。
而紧随其后的下一句,更是堪称神来之笔。
那看似无理的埋怨,质问月亮为何偏偏要在人们离别之时才圆满,却将那份无法诉诸于口的愁绪与怅然,于瞬间推向了情感的顶峰,把那份刻骨铭心的思念写得淋漓尽致!
以杨文炳沉浸文道十余年的深厚见识,光是这惊才绝艳的开篇两句,便足以让此词傲立于整个大乾文坛,成为无数文人墨客争相传颂、顶礼膜拜的不朽佳作。
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这等足以撼动心神的才情,竟然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就在他心神激荡,难以自持之际。
那熟悉而又仿佛带着魔力的声音,再一次穿破夜空而来——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嗡……
杨文炳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化作了一片茫然的空白。
就好似有一口无法形容其巨大的沉钟,在他的精神世界里被悍然敲响,那回荡不休的钟声响彻了整个天地,似乎要将世间万物都彻底占满。
“好一个千里共婵娟!”
将满腔的情思寄托于天边明月,纵使相隔千里,亦能共赏这片美景。
只此一刹那,全词那凄清幽怨的基调便被彻底扭转,骤然升华为一种旷达洒脱、包容天地的博大胸襟。
如此超凡脱俗的境界,如此鬼斧神工的笔力,若非是那种心境已然超脱于九天之上的非凡人物,是绝无可能参悟通透的!
杨文炳甚至无法用任何言语,来准确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只感到喉头一阵难以抑制的哽咽,最终才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此句……必将万古流传!”
是啊,那艘花船上的神秘之人,永远也不会让他感到失望。
也直到此刻,杨文炳方才恍然意识到一个自己先前忽略了的问题。
自从七月初三镜湖文会开幕至今,他便一次又一次地追寻着彦公子的踪迹。
初次相见时,是在镜湖之岸,一句“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让他初次窥见了其才华的冰山一角,心中震撼不已。
再次相见时,是文会夜里的湖心小舟之上,一首“东风夜放花千树”凭空而生,其绝代风华席卷了整个江南。
第三次,便是今夜他与彦公子偶遇之后,二人把酒甚欢,那一句“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更是将人生的至高哲理道得通透无比,堪称妙绝。
而这第四次,便是在这明月浩渺、水天一色的湖面之间。
这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如惊雷般呼啸而出,震彻了在场所有人的心扉。
显而易见,彦公子的每一次出现,都必然会伴随着一首远远超出大乾所有文人想象极限的诗词诞生。
在此之前的文会之上,所有人都以为那从天而降的惊世词文,乃是由真正的仙人所作。
当时杨文炳对此不以为然,并且坚定地认定那必然是出自彦公子之手。
但是现在,他信了。
能够如此接二连三地创造出这般惊世骇俗、足以载入史册的奇作,这位彦公子他,不就是一位谪落凡尘的仙人吗?
……
光阴仿佛在这一刻化作了指间的流沙。
自花船之上悠悠传来的琴音,逐渐地,走向了尾声。
歌声虽然已经停止,但那不绝的余韵却仿佛拥有了生命一般,悄然与空气融为一体,在湖岸与水面之间久久地缭绕,迟迟不肯散去。
而那死一般的寂静,依旧在偌大的广场之上持续着。
这歌舞会的现场,少说也有数百人之众,此刻却安静得落针可闻,好似连一丝一毫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唯有水边草丛之中隐约传来的几声清脆虫鸣,为这个沉寂的夏夜,点缀上了一丝生机。
天地之间沉寂了良久,直到一阵清凉的湖风再度袭来,为灼热的岸滩泼上了几层沁人的凉意。
岸边的众人,这才骤然转醒。
下一个刹那,那通天彻地的惊呼声、赞叹声、议论声便轰然炸响,其声势比起先前还要强上数倍不止!
“好词……此词当为千古第一绝妙啊!”
“这岂止是好词?敢问在座的诸位,无论是咱们镜源本地的才子,还是那些自京城远道而来的文学大家,可曾在任何典籍、任何场合,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直击灵魂的词句?”
“没有,我敢以我的人格担保,绝对没有!”
一位身着锦衣、气度不凡的中年儒士,激动得整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本人不才,早年曾在乾文阁任职,负责整理历代能够入阁的佳作名篇……但即便是那些被誉为我大乾文坛之巅的旷世之作,与此词相比,亦要黯然失色,判若云泥!”
诚然,大乾立国已有数百年,诗词歌赋的发展早已被世人认为达到了不可逾越的顶峰,再难有任何突破。
可又有谁曾想过,词这种体裁,竟然还能如此来写?
竟然能够通过短短的数十字,便将那百转千回的离愁别绪,将那难以言明的旷达人生至理,借由天边那一轮清冷的明月,表达得如此淋漓尽致,如此荡气回肠!
若要用一句话来总结,那便只有一句:这首词,已然超凡脱俗,入了神境!
……
“嘶——哈……”
在人群边缘的湖岸边上。
侯茂杰一脸的狼狈不堪,猛地倒抽了一口冰凉的大气。
他剧烈地喘息着,直到眼前的景物再次变得清晰,混沌的思维重新回归脑海,方才惊觉自己正以一个极为屈辱的姿势跪在水边,有一半的裤腿都已经被湿润的沙土完全浸透,一股刺骨的凉意正不断传来。
“扶……快扶我起来。”他的声音干涩而沙哑,一双腿绵软得仿佛不再属于自己。
他朝着身旁那个同样呆若木鸡的徐坤伸出了手,后者这才如梦初醒,慌乱不堪地将他一把从地上拽了起来。
侯茂杰踉跄着勉强站稳了身子,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一次投向了湖心那艘静谧如画的花船。
只是这一次,他眼中再也寻不到半分先前的嚣张与愤懑,反倒是连眼神都变得清澈了许多。
“表哥,咱……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徐坤的脸上写满了惶恐,连声音都在控制不住地发颤。
就在方才,他们还在信誓旦旦地商议着,要等那个江云帆出丑下船之后,如何对他百般羞辱,可眼下的情形却是,江云帆非但没有出丑,反而光芒万丈,而他们自己的脸,却像是被人用尽全力狠狠地抽了无数个耳光,火辣辣地疼。
面对徐坤的询问,侯茂杰沉默了片刻,脸上的神情变幻不定。
终于,他缓缓地开了口,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诚恳:“其实你我心知肚明,不论是这首惊世骇俗的词,还是这支超凡入圣的曲,都绝不可能是江云帆那种人能作出来的。”
他微微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无论如何,他方才所展现出的琴技与歌喉,确实是精湛绝伦,这一点毋庸置疑!”
“我承认,我侯茂杰,这次是彻底看走眼了!”
见侯茂杰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悲壮,徐坤嘴角抽搐了一下,小声提醒道:“表哥,你要认错,也得当着人家的面啊。”
“我当然要当着他的面!”
侯茂杰猛地转过头,眼中燃起一丝决绝的火焰,“不过,我不是去认错!”
“能写出这等词文的人,世间罕有,小小镜源县短短几日便出现两首,这绝非寻常!我去找江云帆,自然是要向他问个清楚,这词他究竟是从何处窃来!”
听到这话,徐坤恍然大悟。
“哦~我明白了,表哥莫非是怀疑,这词曲与那首‘东风夜放花千树’的作者是同一人,这是想通过江云帆寻到对方?”
“没错!”
侯茂杰一脸决然,他已然有种感觉,自己距离见到彦公子已经不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