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元勤话音甫一开启,整个秋思客栈的大堂便倏然一静,在场众人尽皆聚精会神,更有甚者,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登高望乾阁。
乾阁,自然是指所有大乾文人所向往的圣地——乾文阁。那里既是人生梦想,也是心中信仰。
所以当江元勤以之为题时,所有人都肃然起敬。
江元勤显然对自己引起的反应极为满意,他提起了笔,手腕一转,笔走龙蛇,一个个遒劲峻拔的文字便在那悬挂的雪白宣纸上跃然而出——
“万仞琼楼接玉京,云阶直上叩天阍。千卷珠玑悬日月,九重金碧耀乾坤。”
他一边写,一边高声诵读,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好!”
诗文不过四句,坐在台下最前排的程修齐已是满脸潮红,再也按捺不住,激动地高声喝彩。
在他眼中,这一届国经院的同窗里,唯有江元勤的才华能令他发自内心地折服。也正因如此,他才甘愿在这位家世略逊于自己的同窗面前,自认小弟。今日再闻此等佳句,程修齐只觉胸中热血翻涌,江元勤,果真无愧于他的敬佩!
台上,江元勤手中的毫笔势未停,墨迹淋漓间,已然挥就下半阙。
他声调再提,激昂诵出:
“星作墨,海为樽。胸中丘壑吐长鲸。
他年身到层霄外,始信人间第一峰!”
最后一字落下,笔锋骤然一收,宛如将军勒马。静默一瞬之后,台下掌声如雷。
“好词!好一个‘星作墨,海为樽’,这是何等的豪情壮志!”
“当真是难得一见的妙词!文字激扬,气势磅礴,听得人热血沸腾,恨不能也随之登临绝顶!”
“是啊,此词既咏叹了乾文阁的巍峨壮阔,又抒发了登临峰顶、俯瞰天下的雄心抱负,立意高远,辞藻精妙,江公子不愧为新科进士,文采卓绝啊!”
“依我看来,这首《登高望乾阁》,足以摘得此次诗酒会的魁首了!”
众人的赞誉之声久久不绝,江元勤立于台上,姿态谦逊地朝着四方作揖,唯一遏制不住的,是不断上扬的嘴角。
这才是他想要的感觉!
果然,只要离了那座王府楼舫,离了那首的“东风夜放花千树”,他江元勤无论走到哪里,都应该是万众瞩目的焦点!而他的词,也必然能震惊四座,再无敌手。昨日在湖畔丢失的自信,此刻尽数回归,甚至更胜从前。
“先生,这江公子一向词才了得,就算放在帝都,也属同辈中的佼佼者了。今日这首词,更是其巅峰之作。”
“嗯……”
坐在第一排的沈远修,听着身旁齐之瑶的低语,他赞许地点了点头,眼中亦有欣赏之色。平心而论,这首词确实功底扎实,气势不凡,若在往年,或许真能凭此入得乾文阁。
“只可惜,终究还是落了窠臼,仍在桎梏之下。”他心中暗自叹息。
或许是见过了镜湖文会那首词的惊艳,沈远修发觉自己的眼光不知不觉间竟已变得挑剔了。若是从前,见到江元勤这般佳作,他定会不吝赞美,甚至主动为其扬名。可此刻听来,却总觉得少了那份直击人心的灵韵与意境。
唉,胃口一旦被养刁了,日后又去何处,才能再听到“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那样的绝妙佳句?
实际上,胃口被养刁了的,又何止沈远修一人。
还有坐在大堂后方拐角处,那位身着粗布麻衣的老者。
季云苍原本正悠哉游哉地品着免费的茶水,听闻江元勤登台,也饶有兴致地凝神细听。然而,不过片刻,他便轻轻摇了摇头,兴味索然地继续端起了茶杯。
词是不错,有功底,有匠气,可惜,还不足以让他为之动容。
此时,堂中忽然响起一道高亢的声音:“我说江公子为何看着如此眼熟,原来是凌州豪门江家的二公子啊!”
“对啊!素闻江家一门俊杰,人才辈出,今日得见江二公子风采,方知传言不虚!”
又一波更为热烈的夸赞声传来,江元勤站在台上,脸上的自信与傲然愈发浓郁。待到众人的声音稍稍平息,他才抱拳环视一周,正色道:“各位朋友过誉了。江家的名声,乃是祖辈世代拼搏而来。即便到了我们这一辈,与家中其他兄弟相比,我江元勤也只能算得上是平凡之资。”
“哦?”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以江二公子这般惊世才华,在江家竟只算平凡?那其他几位公子,又该是何等风流人物?”
“其他兄弟,文才武略,皆远在我之上!”江元勤朗声宣告,那充满挑衅意味的目光,再一次如利箭般射向江滢。
小姑娘被他看得浑身一颤,心中顿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果不其然,江元勤紧接着便高声说道:“尤其是我三弟,二叔江朝北之子——江云帆!”
“!”
这三个字宛如惊雷,话音刚落,正在人群中穿梭送水的白瑶猛然停下了脚步。而那拐角之后的季云苍更是浑身一震,端到嘴边的茶杯硬生生顿在了半空。他几乎是立刻从墙角探出头来,目光灼灼地投向台上。
提到江云帆,那他可就没闲心喝茶了……
与季云苍反应如出一辙的,还有大堂首排的沈远修。他原本闲适的坐姿瞬间变得笔挺,满眼皆是愕然。
江云帆和江元勤,竟当真是兄弟!
他此番前来镜源县太过匆忙,满心只想着与江云帆交流诗词,竟忘了向郡主细细打听对方的身世。此刻,沈远修心中豁然开朗,怪不得镜源万灯节之际,能在这城外的小小客栈见到江元勤,原来是来寻自家堂弟的。
电光石火之间,他心中便有了计较。
既然江家盛情相邀,请他前往凌州讲学,而江云帆又恰好是江家子嗣,那他岂不是可以借此良机,与那位少年天才好好拉近关系?
看来这凌州是不得不去了。
“江二公子,你既说令弟文采尤在你之上,可有大作能让我等拜读一番?”
“是啊!江公子方才这首词已是登峰造极,若无惊世妙作,我们可是不信三公子能更胜一筹的!”
“妙作,自然是有的。”江元勤嘴角勾起一抹算计的微笑,“我那三弟近日偶作一首新诗,堪称绝妙之作!只可惜,我还没来得及赏阅全文,而三弟今日又恰好不在现场。”
说到这里,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直指台下的江滢:“不过好在……舍妹江滢,她已将那首诗的全部内容记下,正好可以由她为各位诵读!”
此言一出,数百道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到了江滢瘦弱的身上。
小姑娘哪里经历过这等阵仗,当即吓得脸色煞白,慌乱地想要后退躲藏。
然而,众人的催促声已如潮水般涌来:“江小姐,令兄既有佳作,何必藏私?且念出来让我等共赏啊!”
“是啊江小姐,文人雅士,理应以诗会友,互相砥砺,此乃美事一桩!”
江元勤更是居高临下地“鼓励”道:“来吧,滢滢,这可是扬你兄长威名的好机会,千万不要给你哥丢人啊!”
看着他那副假惺惺的笑脸,江滢瞬间便明白了。
他费尽心机地抬高哥哥,就是为了让自己在这万众瞩目之下,念出哥哥的诗,好与他那首气势恢宏的词形成对比,从而让哥哥当众出丑,沦为笑柄!
如果她不念,那哥哥“废物”的名头便更是坐实了。
不……
江滢用力地咬紧了嘴唇,那双原本写满恐惧的眼眸里,渐渐燃起了一簇决然的火苗。她绝不能让哥哥被人这般肆意地羞辱!
“好,我念!”
一声清冷,众人纷纷让开道路,让江滢顺利走到台上。
江滢挺直了背脊,一步步走上台去。江元勤主动往旁边挪了几步,脸上挂着笑容,抬手虚引:“请吧,我的好妹妹。”
此时此刻,台下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沈远修正襟危坐,神情前所未有的虔诚与期待。
季云苍则用力地掏了掏耳朵,仿佛生怕自己会漏听哪怕一个字。
两人都很好奇,江云帆这一次,是否又回像以往一样,出手便是惊世之作!
万众瞩目之下,江滢稳了稳剧烈跳动的心。
随即缓缓开口,声音清澈如泉:
“我哥哥写的这首诗,名为……《桃花庵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