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衍看着窗外的修竹，在宣纸上落笔成画，技法略微有些生疏不习惯。
“衍儿，”穿着贵气的妇人跨过门槛，语调温温柔柔，“昨天晚上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
乍一听到幼时的昵称，虽然并非是两天以来的头一次，贺衍还是有些恍惚。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母亲这般唤他，心里涌上的感觉除了亲切怀念外，还带着点关乎冷嫣的复杂。
原来他同她的昵称，音节一模一样，只是声调不同。
就像小时候突然某天发现，西瓜是长在地里而不是结在树上，那短时间内的新奇惊讶和欢喜。
当然，欢喜在现在的情境下被惆怅替代，他与她之间竟是有这种未曾察觉的关联。
落在纸上的画笔因为怔忪带出个弯，翠绿的竹节仿佛长出疙瘩一般，本就不甚相仿的形体更加变得扭曲丑陋。
索性扔下画笔，将妇人迎进屋内坐下。又拿了蒲扇为她扇风，尽点数年以来缺失的微薄孝心。
“娘，你这精神头瞧着比昨日好上不少。”
昨天母子相见时，贺衍瞬间流下泪来。
他的娘和记忆里不一样了，头发花白，被忧愁磋磨掉花容月貌。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却已经初显老态。
“见到衍儿以后，当娘的就放了心，哪能再像往日那般憔悴，自然精神不少。”
妇人握住贺衍的手，粗糙老皱的皮肤与年轻有弹性形成鲜明对比。
一双眼睛闪着和蔼又温柔的水光，眨也不眨地望着他，“衍儿，你能不能跟娘回去？”
妇人对儿子还是了解的，知道他是在对自己的问题避开不答。但她来到这里一趟，必须要问个答案，而且是她想要的答案。
鬓角的发丝松松垮垮落了下来，几根银白在日光下晃痛了贺衍的眼睛。
虽然午歇睡过一会，但娘还是没有休息好吧。记忆里娘总是打扮得精致，哪里会像今天这样疏忽。
一时说不出拒绝的话，只看着她喊，“娘……”
“娘知道。衍儿你从小就懂事，总会为娘、为家里操心。”妇人笑笑，接着说：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二殿下现在正是落魄的时候，我们家又水涨船高，成了武州数一数二的富商，同当地官员也是有些交情的。”
妇人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衍儿你不要怕她，就算你随娘回去，她不敢也不能拿我们家怎么样的。”
不要怕……
不过是一日之隔，他又听到了这句话，而且是从不同的人嘴里。
感慨地笑了笑，“娘我不是怕，我不怕的。”
但是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其实是有点好笑的，皇城中本该声名赫赫的二皇女，却拿区区一个地方的富商毫无办法。
如果是在那天以前，他会邀上后院好友共饮，分享这件乐事。
可此时此刻，贺衍却莫名觉得有些心酸。
她都那么狼狈了，在与尚莲公主狭路相逢时，见他倒戈想到的第一件事居然是他被胁迫，还一个劲地安慰他不要怕……
其实是她在怕吧，但没人可以护着她。于是只好借着保护他的名头说服自己，逼自己挡在前边面对一切。
多可怜啊，但大多数人只会觉得她可笑。
妇人怔怔又担忧，凝眉看着贺衍喃喃无措，“那是什么，衍儿你不想家吗？”
“你告诉娘，是不是因为近乡情怯，衍儿你一时犹豫做不出决定？”
家当然是想的。只身在外的游子，听到乡音都能落下泪来，怎么会不想家。
贺衍将妇人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娘你不要多想，不是因为二殿下，也不是因为别的原因，是我自己的缘故……”
贺衍看进妇人的眼里，试图让妇人明白自己没有顾虑也没有遭到胁迫，“我答应了一个人，过一阵子会随同她一起南下。”
“娘你放心，”见妇人神色担忧嘴唇翕动，贺衍安抚地笑笑，“是个很可靠的人。她会和娘一样为我带纸笔，也会像娘一样安抚我不要害怕。”
这样啊……妇人听懂了儿子的话。儿子过得很好，自己又不够凄惨，所以他不肯跟自己走。
她本来不想让他担心打算瞒着的，现在看来也没有必要了。
沉默片刻，妇人眼中酝酿出浊浊泪水，恸哭一声：“儿啊！”
“你有所不知……”
话未说完，门“啪”地一声被人踹开，为首的小婢子脸黑得可怕，一上来连个礼数也没有，开口就跟讨债似的：“贺衍呢？！快跟我走！”
妇人的泪水受到惊吓缩了回去，退后一步怯怯躲在儿子身后。
贺衍对着母亲安抚几句，没什么好脸地看着青梅，“无礼至极！二殿下平时教你这样说话的吗？”
未给他拿腔作势的机会，青梅讽笑道：“二殿下？你还有脸提二殿下？”
越想越火大，青梅恨恨剜他一眼，“要不是为了你，二殿下会掉进湖里到现在连个消息也没有吗？！”
“要不是你……呵，”青梅上前一脚将桌案踹翻，仍觉怒不可遏，“我倒是忘了，你是尚莲公主的人，二殿下生死未知，想必你很高兴吧？”
说完不再看他，兀自气冲冲转身离去。
那个女人……她明明跟自己说是假装落水吓唬他们的！
还反复保证自己会水，让他去接贺衍过来才好将戏演完，给冷清涟一个教训……
结果呢？他就不该信她的话！！
贺衍睁大眼睛愣在当场，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话。
二殿下……二殿下怎么会落水了呢？她不会凫水的啊！
“衍儿，这太好了，我们趁乱逃出去，不会有人注意。你要是不放心，我们现在就带上你的那个朋友……”
话未说完，只见转过身的贺衍面色恍惚神飞天外，看起来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母亲被人打断的话在他脑中没了个影子，贺衍胸腔慌慌跳动，乱乱交代几句后，跌跌撞撞地朝外边赶。
妇人追到门口拔高音量唤了几声，前边的身影大步未停，头也不回地追着小婢子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