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意不景气那几年,长姐和弟弟除了每年过年做一套新衣服,在生日时还会另外做一套。
每年他们过生日时确是我最期盼的日子。
因为爹会请来京城的厨子做一桌好菜,或者娘让远方的姨妈寄来新鲜的螃蟹。
这时,我便可以分一口吃。
而我过生日时,只有娘煮的一碗长寿面,里面撒上零星几枚虾米。
我撇撇嘴,娘却说,“雪儿呀,你也知道你爹最近生意上很困难。我们作为家人肯定要支持爹爹,娘知道你最懂事了是不是。娘做了你最爱的虾米面,你看,还搓了细细的芝麻盐。”
“可是怎么姐姐他们过生日有新衣服穿,我的布衫都磨出一个洞来了。”
“喂,这几个月家里哪个人不在节俭着,就你还要这要那的。”弟弟说。
“对嘛,我和弟弟那都是衣服穿着小了娘才给我做新的。你的衣服还穿着正合适呢,而且你一点都不爱惜,要不是你整天出去疯玩,衣服怎么会破嘛。”
我低下头,安静吃起了面,生怕我唯一的礼物都会被抢走。
我喜欢吃芝麻盐,可我更喜欢吃肘子、螃蟹。
我喜欢娘给我做的蓝色麻布裙子,可我也更喜欢姐姐的粉色蜀锦裙。
但是我永远是被忽视的那一个。
姐姐漂亮伶俐,弟弟活泼可爱。
只有我在中间愁眉苦脸,娘时常指着鼻子骂我丧气。
如果我替姐姐嫁过去,也没什么不好,爹和娘那么开心,那我稍微委屈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那天夜里,我自我催眠地睡了过去,梦见了我和爹娘还有姐姐弟弟,一起在元宵节逛花灯,爹给我们每人买了一串糖葫芦,又酸又甜。那是我做过最美的梦。
6
爹娘和宾客客套着,听着吉祥话,喜气洋洋地好生热闹。
“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听说令媛许配的人家可是状元郎,最近在京城里做大官了,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哪里,可不敢胡说,不过是家里的门客,如今在京城考上了一官半职的。”
“哟,我可记得人说,孙老爷家这位女婿”,妇人左右瞧瞧,压低了声音凑近说,“长相俊朗,做门客时还对令媛暗生情愫呢。你家荣文可是捡到宝了。”
娘的眼神一怔,僵笑着说“嗨,是啊,都说我们荣文好福气呢。”
“真羡慕啊,两个女儿都嫁的好归宿,就差小儿子什么时候娶个好媳妇了。”
“要我说,这倒还是二女儿福气大,嫁到侯府上,那后半辈子享尽荣华富贵了。”
“现在在翰林院的都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哪里比不上袭爵的侯爷了,况且还是做妾室。”
“没了个儿子,上天还了两个争气的女儿,可知足吧。”
妇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也不管音量高低,说着阴阳怪气的话语。
娘站在其中,微笑着沉默。
娘在爹打我的时候也是这样面无表情地沉默着。
那日,长姐找到我,一改往日的刻薄作态。
“容雪,你最近越来越标志了。”
她用手指捏起我的脸,指甲尖缘刺的我有些痒。
她又拉起我的手,很亲昵地摇晃着。
“容雪,姐姐在沁芳斋新买了胭脂,改天送给你用。你是不是最喜欢姐姐了。”
沁芳斋,是县里最名贵的胭脂铺。
我平日买下人婆子用的粉头,娘还要骂我一通再给我钱。
可是长姐和弟弟每个月撒撒娇都有碎银子领。“嗯。”我小声答应。
长姐是名副其实的大小姐脾气。
她有求于我时,我们像全世界最亲的姐妹。
而若忤逆她的意愿,她也会恶狠狠地掐着我的脖子要挟我。
“姐姐要你帮个忙,你去把这个手绢送给爹身边瘦瘦高高的那个易英好不好。”
她眨着眼睛,用平日里和爹娘撒娇的语气对我说。
“可是,这不是你贴身的......要是被发现......”
“没关系,你就去嘛,被发现就说是我的和你没关系。”
她捂住我的嘴,轻描淡写地说。
......
后来果真被爹发现了,爹对我们很严厉,从不肯我们姐妹私自与年青男子有往来。
于是我被罚家法,在祠堂里跪了三天三夜。
不论我怎么辩解,爹都照打不误。
姐姐害怕受罚也不敢承认,她和母亲悄悄说了什么就哭了。
我猜娘一定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哭喊着爬到娘脚边说,“娘,不是我真的不是。”
娘蹲下来对我说,“娘知道,但是......不要再惹你爹生气了,别再说了,罚你几天就没事了。”
她的话冷冰冰的没有温度。
最后,爹碍于面子,与易英订了婚约。
7
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地走远了。
忙完接待宾客,父亲吩咐小厮去详细打听一下二小姐的下落,顺便整理一下遗物回来。
娘叹气说,“你说雪儿怎么就......”
“娘,你不要多想了,可能容雪就是这种命吧,不是说她身上有不干净的东西吗,之前我养的贝贝被她摸过第二天就不见了。她离开了孙家,我们家总算是消停了。”
“而且娘,我觉得她就是报应。爹娘给她吃给她穿,那天我还听见她说恨你们,她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落到这个田地,真是活该!”
“那丁家少爷早就听说脾气暴烈,我想着你大姐自幼身子柔弱不能自理,平日里又娇气惯了,嫁过去肯定不能适应。可你二姐那么命硬的人,怎么也......”
“小厮说二姐顶撞了丁仁雄的另一个小妾,被他拿鞭子打,最后腿都动弹不得了,扔在库房里,大热天的,过几天被发现时尸体都臭了。”弟弟做掩首状。
娘没有吭声,似乎沉浸在弟弟描述出的惨状里。
......
小厮赶回孙家时拿来了我的遗物和书信,和父亲说我被葬在后山上。
一个红木匣子,一包绣着花的红布包裹便是我的全部了。
他们把我带回了孙家,我娘颤颤巍巍地打开包裹,最上面是我未寄出的一封封家书。
“爹,娘,身体是否安康?女儿一切安好,请勿挂念。”
“桂花开了,想念娘做的桂花糕。”
“爹工作切忌劳累,季节变换易感风寒。女儿不孝,未能在其左右,提醒添衣。”
“娘,我一切安好,只是想念娘做的荷包清汤面。”
继续往下翻,是一盏琉璃酒杯。
娘好像一眼认出了,我看着她的眼圈变红了。
这只酒杯是那年元宵节娘留给我的。
那天爹出去应酬,姐姐和弟弟跟着姑父去看花灯玩到筋疲力竭回来就睡了。
只有我和娘坐在亭子里喝酒赏月。
说来很怪,长姐和弟弟很讨厌酒味,可是娘很爱喝,时常自己小酌一杯。
这一点我很像她,于是在这种时候,我能代替其他孩子陪着母亲喝一杯。
一开始相对无言,我们坐在亭子里自顾自地饮酒。
我看着娘今天多喝了几杯,脸可见的泛红了。
“都说文文和我长得像。其实你的脾气才是和我最像的。”娘开口说。
“你和我一样,都命硬。”娘用一种从没见过的眼神转过头注视着我。
那刻,只有晚风清清凉凉地拂过,娘用毯子裹紧了我。
从那之后,我便把酒杯收起来当作珍宝。
但是在娘面前却只字未提她那晚对我说的话。
8
我的坟不大,因为不能入祖坟,丁家人将我胡乱葬在后山。
上山的路都是石子,爹的腿脚不好,路上长姐和弟弟搀着他。
绕过树丛,从弯弯绕绕的小路上来,便到了我的坟墓。
我的坟墓孤零零地伫立。
“唉,这么难找,差点害我跌倒,死了也不让人省心。”弟弟小声嘟囔着,却被爹一拐杖敲了小腿。
娘拿出叠得厚厚的纸钱,坐在地上,一边烧一边拿棍子拨弄着。
“雪儿,收好你的钱。”
长姐难掩悲伤也在轻声说着,“好妹妹,姐姐给你送钱来了。你不要怪姐姐。”
父亲威严地站在一旁,敲了敲弟弟的头说,“你也给你姐说点什么。”
弟弟不情愿地跪在地上说,“二姐,你在那边要过得好好的。家里都有我照顾,你不要操心了,千万不要回来找我们。”
“雪儿......”娘眼圈泛红,几度哽咽。
“这些年你受委屈了,是娘不好。娘一直都说你是个命硬的主儿,在家里待不住。”
“娘亏欠你太多。”
娘,如果我生前能听到这些话该多好。
那样我一定不会对你倔强耍脾气。
一沓沓纸钱化成灰烬,母亲举起那盏琉璃酒杯,弟弟给它斟满了酒。
一杯酒浇在灰烬上,零星的火星在瞬间燃起又熄灭,随即化作一缕青烟。
正如我无人挂念的灵魂,消失在这风林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