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深夜,宾馆附近蹲守的媒体已经撤了许多,还有几家非常执着的仍蹲在门口驻守。
宾馆里有李韵韵的眼线,她足不出户就能了解到那边的情况。
毕竟是新闻爆出的第一天,又没有更值得挖的新闻出现,这些人正在兴头上,恐怕入了夜也不会走。这些记者很会做人,向宾馆交了房钱,却只坐在陈鱼所在的房间门口,不去占房间。宾馆老板被这帮蛮兵拥堵了一天,生怕影响生意,如今见有这样的好事,顿时乐呵呵地提前锁门跑去睡觉了。
实在没有办法见面,只能靠视频通话了。
那头一接通,李韵韵最先听到的不是陈鱼的声音,而是徐小宗压抑的哭声。
李韵韵早就烦他,听到他哭顿时就低声吼:“要哭滚一边哭去。”
李韵韵平时虽然高冷得厉害,说话也损,却极少像今天这般直白粗鲁。小宗吓了一跳,哭声瞬间止住。
陈鱼对着屏幕这边绽出一抹极浅的笑,说:“小宗你去门口帮我守着点儿。”而后就见屏幕轻轻晃动,她轻声说,“我去卫生间跟你讲。”
陈鱼大概打开了水龙头,能听见簌簌的水流声。她把马桶盖放下来,坐在上面,对着镜头说:“Yolanda,这次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
李韵韵此时坐在床边,见屏幕那头的女孩子脸色苍白,一双乌黑的眼直直看着屏幕这头的自己,喜欢她的观众总爱评论她的眼睛,他们说的没错,她的眼睛长得确实好看,瞳仁又黑又亮,清澈无辜得像个小孩子。
对着这样的一双眼,恐怕许多人都不忍心说出让她难堪的话,可李韵韵此时此刻不得不说:“你没对不住我,你最对不住的就是你自己。”
陈鱼笑了,她垂下头:“我没什么对不住自己的。我答应去见他,是因为我心里想见他。这件事我做得不后悔。”
“哪怕事后知道他要求见你,就是为了毁你?”
“Yolanda,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会为了一个素昧谋面的男人去跟别的女人拼酒、打架,现在,又被同一个男人弄得身败名裂。”陈鱼微微垂着眼,从这个角度看去,她的眼睫毛又浓又翘,如同两把排得密密的小刷子,将她眼睛里的情绪遮掩得密密实实,然而微微带着颤的声音还是泄露了她此刻的真实情绪:“我不是花痴,我也不傻,我从前是见过张扬的。我会进这个圈子,就是因为他。”
李韵韵静静听着,陈鱼的声音轻而带颤,如同一把幽幽欲泣的瑶琴,就这么讲了下去:“你大概觉得我特别叛逆、特别不识时务、特别难相处吧。其实我已经改了挺多了。过去我比现在还要讨人厌,连我父母都厌恶我,一年见我一次,都觉得烦得要命。他们最经常指责彼此的一句话就是,为什么当初会同意把我生下来。前年过春节的时候,他们吵完架,就把我扔在R国的一家酒店,留下信用卡走了。那家酒店有一间地下酒吧,里面可以赌博,老虎机、掷筛子、基本你能想到的赌博把戏,我父母都带着我玩过。那天晚上他们两个走后,我自己就跑到里面玩。遇到几个混混,就是电影里经常演到的那种戏码。然后张扬帮了我。”
说到这,陈鱼噗嗤一声笑了:“其实不用他帮我,我空手道已经练到黑道,那几个混混根本不能把我怎么样。张扬当时是自己去玩的,他应该也怕被人发现,戴了帽子和墨镜,不过在那种地方,他那种打扮也不奇怪,到处都是穿着奇装异服、打扮得怪里怪气的人。他把我领到酒店二楼的一间咖啡厅,给我点了一杯热咖啡,还有一盘松饼,对我说,忘记在酒吧里发生的事情,好女孩,应该像这样,坐在窗明几净的大房子里,喝着热咖啡,吃着烤松饼,有仆人服侍,还有帅哥主动献殷勤。”说到这,她飞快抹了下眼睛,说:“他把我当小孩子哄,讲的都是童话故事里的情节,可我信了。我跟我父母说,我要找到他,嫁给他,哪怕他不想娶我,我也要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生活,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他。”
所以她才踏进娱乐圈,成为星辉签约艺人,成为如今家喻户晓的冉冉新星。但她大概要失望了。有时离明星最近的,不是另一颗明星,而是每天在家捧着电视机和电脑的普通人。
陈鱼说:“听到你跟他妻子通话那天,我就知道,自己一直在做一个梦。是该到梦醒的时候了,可我赖着不想起床。Yolanda,你说的对,我一直都是个孩子,不怨别人,是我耍赖,坐在地上假装自己还是小孩,不想承认自己已经是个成年人。”
李韵韵很慢地说:“成年人,需要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
陈鱼抬起眼睛,她哭过了,一双眼眸如碧空一般清澈,眼眶还微微泛着红:“那天张扬打电话给我,他压根不会有我的号码,却能打电话给我,叫出我的名字,还主动提起当初的事。”她弯了弯唇,漆黑的眼瞳闪过一丝狡黠,“我知道那是一个陷阱,但我心甘情愿踩进去。”
李韵韵蹙眉,她已经讲不出一句话。
“他约我在咖啡馆,我们两个其实从头至尾没有聊什么,他说了其他的什么,我没注意听。我只要求他把当初和我见面的情景再描述一遍。”陈鱼偏着头,似乎在回忆什么,脸上的表情有一丝惋惜:“可他记不清了。或者说,有人帮他查到,与我的第一次见面是在R国,可他自己一点都不记得。”
“或许那个人不是他。”李韵韵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但话一出口,她就看见屏幕那边,陈鱼脸上的表情仿佛被什么点亮了一般,她笑了笑:“Yolanda,谢谢你肯说这句话安慰我。你是个好人。”
李韵韵绷着脸:“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怎么办。星辉和唐总那边——”
屏幕抖了两抖,从陈鱼低头的动作看,似乎是在从口袋里掏什么东西,最后对着屏幕这头的李韵韵打开,是一张支票。
“公司的事你可以放心,一切损失,我父母会赔偿。他们和唐总一样,都是生意人,彼此都不会吃亏。”她抖了抖支票,那上面的数字仿佛在跳舞,随后又收起来,对着李韵韵绽出一抹大大的笑容:“Yolanda,这是送给你的礼物。”
数字后头的零有一长串,饶是李韵韵这样自诩八面玲珑惯了的人,一时间也没留意去数清,听到这话吓了一跳:“我要这么多钱干嘛?”
陈鱼“噗嗤”一下笑了出来:“Yolanda,你总说我傻,你才是真傻。这世界上什么情啊爱啊都有可能是假的,唯独钱做不了假。有这些钱傍身,你以后也能轻松点,用不着拼了命去带艺人,养家糊口了。”
李韵韵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她一直以为陈鱼是个小女孩,别扭、任性、不食人间烟火,今晚这一番夜谈却发现,人生在世,该知道的规则她一样不少懂,甚至还知道为她操心起未来的营生。
不过听她说话的口吻,家里肯定极为富裕,倒不用担心违反合约赔偿的问题了。
绕了一圈,原来身边各个都是有钱人,而且全都以为她进这个行当,是因为家境贫寒,为了讨生活不得不如此。
李韵韵觉得讽刺,心里又有一点暖,她正色,看着屏幕那头小小的脸:“我家境比不得你,但也不算贫寒,这些钱你好好留着。无功不受禄……”
陈鱼偏着头一笑:“如果不是你,我还陷在那个梦境里。哪怕是我父母,知道真相肯定也要感激你。”不等李韵韵再说什么,她挥了挥手,“这张支票我会让唐清和代为转交,Yolanda,再见了。”
屏幕一瞬间黑了下去,是陈鱼关掉了摄像头。
这一天的故事,峰回路转,从一开始的愤怒、担忧,到后来的五味陈杂,再到此时此刻,想笑,想哭,觉得讽刺又心酸,对着黑了屏幕的手机,李韵韵几乎一夜未眠。
快天亮的时候,她攥着手机,模模糊糊地想,白操心一场,原来每个人都一早想好自己的未来和去处,陈鱼昨晚的那通视频,不是想跟她交待些什么,她是来告别的。
李韵韵不知道的是,那天之后的很多年,她都再没见过这个叫陈鱼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