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快要着陆时，D市的天阴沉得厉害，不一会儿，舷窗上已经布满了小水珠，被高速运行的飞机划成一道道肆意倾斜的泪痕。机轮在巨大的轰鸣声里实实在在地探上D市坚实的跑道，周围青青黄黄方方块块的草坪昭示着这五年的时光里D市并没有无情地面目全非。伴随着机翼的颤动，飞机拐过弯缓缓驶向停机坪。
机舱内却有些闷热。
广播里传出机门打开的通知，四百多名乘客们将通道挤得满满当当。嘈杂的声音里微笑着的空乘人员对每一位走出机舱的人点头再见，等到走出的人们逐渐稀疏以至于几乎没有时，笔挺地站在出口处的空少终于松了一口气，一抬头，却见狭长的舷梯上又有一名乘客缓缓走了下来，前后都没有人，她大概是最后一名出来的了。
空少不由多瞟了几眼。那是一位很有气质的年轻女子，大概只比他低半头，浅灰色的V领毛衫外面松松罩着一件黑色长风衣，没有化妆，露出其为清秀的眉眼，一部分长发随意地搭在衣服上，另一部分顺着纤弱的脖颈从前面垂下。大概是他是注视有些失礼，那女孩不经意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忙不好意思地转开目光，心里却回放着那个眼神，黑白分明的清楚和淡漠。不像她这个年纪该有的。
开始时那女子背着双肩包，拎着不算轻的小皮箱。等到去过托运的行李之后，身后的行李车里已经如一座小山包——有男士殷勤却不失礼貌地表示可以代劳，却被女子微笑着拒绝了：“谢谢你，不过来接机的朋友就在不远处呢。”
几乎与此同时，李玉敏也看到了费力拖着行李的奚子宣，她忙把手拢在嘴边喊道：“阿宣！这边儿！”
奚子宣看过来，转身的时候黑色长风衣的衣角在后面打了一个小小的旋儿，她立刻看到了站在玉敏后面的高大的裴昊礼。
裴昊礼微笑着冲她点点头，还没等奚子宣回应，玉敏已经几步走过来和她相拥，这一刻仿佛回到从前，又好像再也回不到从前，只是刹那间她们都真真切切地嗅到了时光流逝的味道，玉敏带着哽咽道：“阿宣你瘦了。”
奚子宣把下巴搁在玉敏的肩膀上，伸手捏了捏她的胳膊，勉强说道：“你倒是肥了不少——”声音拖得长长的，亦染上了鼻音。
“你找打！”玉敏破涕。
奚子宣扮着鬼脸笑着躲开。
裴昊礼利落地走过来极其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箱包，目光长久地胶着在奚子宣身上，看似微笑，实则心里却叹了口气。
奚子宣变了。
这种变化是那么明显，连他想装作忽视都做不到。在场的人没有一个天真到认为相互分别的时光里会有人仍然停留在原地，可是她的这番变化是如此明显，好像经过不为人知的五年，曾经那只赢弱的淡黄色的小鸭子终于长出了洁白的羽毛，在微漾的湖面上倒映出优雅修长的身影，稍稍振翅即可离去。
良久，裴昊礼才打断她们：“先走吧，一会儿边吃饭便叙旧，我们有的是时间。”
奚子宣这才挽了玉敏回过身来，随他走出机场，裴昊礼让两位女士在航站楼六号门内等着，自己去停车场取车。从离去的背影看裴昊礼身型十分高大，藏蓝色的休闲西装恰好勾勒出一副肩宽腰窄的好身材，便悄声问玉敏：“裴老兄越来越有型了啊，现在是不是有很多姑娘追？”
“那可不是嘛，”玉敏看玩笑般地看着她说，“排了长长的队呢，人家当时一颗真心摆在你面前怎么愣是不见你动摇一下？现在再问可是晚了，人家名草有主啦。”
“有女朋友了？之前怎么没告诉我呢？”奚子宣惊讶地说。
“我刚来D市不久，也是是刚知道啊。”玉敏撇撇嘴，“不知道这位老大哥玩什么神秘。”
说来也巧，大学中奚子宣朋友本就寥寥，舍友小茉毕业后直接去了B市工作，反而本科在B市的高中同学玉敏却在本校保研毕业后来到了D市工作，还同几年前旅行中偶然认识的裴昊礼保持了良好的友谊，让人不得不感叹造化的奇妙。
“那你呢？”
“单身狗一条。大学本来处过一个男朋友，结果他毕业后直接回老家G市工作了，我俩都忍受不了异地恋就分手了，你知道的。”刚好一辆黑色的别克君威缓缓停在了她们面前，裴昊礼推开车门走下来，先绅士地位两位女士拉开车门，在将奚子宣的行李放进后备箱。玉敏看了他一眼，一边钻上车一边说：“我又不像裴老兄，就算有女票都阻挡不了前赴后继的追求者……”
“上周分手了。”裴昊礼冷不丁说。
“啊？我又不知道！你谈个恋爱怎么还这么神秘？”玉敏不依了。
玉敏坐在后座，奚子宣着实觉得把裴昊礼扔在前面当司机太不礼貌，只好硬着头皮坐在副驾驶位上，感到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性格不合。”裴昊礼浓眉微微蹙起，不愿多说的样子。
“算了算了”，玉敏向后倒在软垫上摆手，“年纪轻轻就已经开君越了，我替你发愁还不如多愁愁我自己。”
奚子宣连声附和。
不料裴昊礼突然出声：“阿宣你呢？”他努力状作不经意地问道。
“汪汪汪。”
“好嘛，一车三只单身狗哇！”玉敏笑道，又想起什么似的说：“不对啊，阿宣高中可是不早恋的乖宝宝，大学又没谈，难道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珍稀动物啊！”
奚子宣笑着抬头，从倒后镜的一角中恰好看到裴昊礼投射过来的眼神在她抬头的霎那飞快地挪开，躲闪到别处去了。
T2航站楼六号门口还停着另外一辆车，银灰色的辉腾低调地伏在路边，主驾驶位的车窗微启，露出一双漆黑幽暗的眼睛，长睫笼住了思绪，只有黯黯锋芒像间或劈落的电光。
“饽饽，你不是说叫我出来兜风吗？怎么开到机场来了？”
辉腾低低地嗡鸣起来，车子缓缓发动，不一会儿便超过了黑色的君越拐过岔路口，只有副驾驶位上的人依然在叫：“饽饽？你怎么不说话呢！饽饽！”
“哎呀！饽饽，你不是近视眼吗？没戴眼镜也敢开车？！救命啊……”
一辆车右拐，一辆车直行，皆消失于滚滚车流中。
裴昊礼带玉敏和奚子宣去吃日料，其实奚子宣已经饿了个半死，不管他们问什么，她都说好，结果裴昊礼和玉敏一人点了一半的菜，而她自己只负责吃。
“要点清酒吗？”
“我不会喝，看玉敏吧。”奚子宣老实答道。
玉敏很惊讶：“啊？你连清酒都不喝一点？在国外这几年得有多无趣啊！”
“是啊，party什么的都少参加，他们都说我无趣。”奚子宣耸耸肩。不感兴趣，何必花冤枉钱？父母为了她出国不知东拼西凑有多辛苦，她没必要只为了融入某些圈子便将父母的积攒花在无意义的事情上。只是这样，又难免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了些。
“多参加参加所不定已经找到男票了”，玉敏打趣道。
裴昊礼摸摸鼻子：“也不一定，我经常参加现在也依旧单身。”
“切”，玉敏简直不屑于理他，“阿宣现在可是MNC的manager，正宗白富美，比你一小小的光杆司令强多了！”
奚子宣吓得差点咬了舌头，她连忙摆手：“玉敏瞎说什么呢，最低级的manager，还是空降过来的，恐怕还不如本地的team leader呢。”
“不管怎样都很厉害啦，”玉敏拍拍她的肩膀，慢慢的清酒的劲儿有些上头，她也没了顾忌，大赖赖地说：“大二那一次你丢了电脑，那反应可吓死我们了，高中时候的小公主上大学后因为一台笔记本哭哭咧咧？嚯，难以想象！这几年你也挺辛苦的，家里的事儿解决得差不多了吧？看你有出息我也放心了！咱哥俩喝！”
裴昊礼瞪了她一眼。从相逢到现在，李玉敏和裴昊礼一直对那时的事儿闭口不谈，生怕触了奚子宣的旧伤，此时玉敏话一出口，可恼裴昊礼当即使眼色暗示，不料玉敏压根儿没注意他，自顾说道：“阿宣，喝啊！你真是不容易，我妈老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你终于由‘难’又入‘易’了，可喜可贺，哈哈哈！”
奚子宣只觉有一股热流回旋在胸口心间，这五年如何能不苦？事情到现在都没有一丝好转，可好友相见相聚不是为了诉苦，这一句体己话偏偏能溯洄时光，抚过无数个日日夜夜里细小的创伤，她也不管自己能不能喝都斟满清酒，高高举起，“来，玉敏，干！”
裴昊礼亦有些动容，他停箸将酒杯注得满满的，径直举起撞了上去，三只杯子同时碰撞响起清脆嘹亮的响声，在小小的包房里回荡，又在每个人心中激起了阵阵回音，清澈透亮的酒花倾洒了出来，在柔黄的灯光下飞舞成莹洁的水练，也像极了每个人眼角的那一丝光亮。
“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