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嘈杂的人声隐隐绰绰地传来，人多的地方总是热闹的。独独B区的这一方餐桌上，对坐着的两个人仿佛能听闻到彼此的呼吸。
博酩淡淡地坐着，有些时候自己都觉得自己幼稚执着得可笑，有些时候又觉得自己的人生在斡旋与挣扎中耗费了太多光阴，而其中大多数都是意义寥寥的，反倒衬得在这件事上的执着坚持无比珍贵了。
他看向对面，阳光不厚不薄地刷在了餐椅后的几方瓷砖上，这样便使对面的人有些逆光，可即使如此，依然能看出她的面容皙白，五官清楚分明，不笑的时候总是自带疏离感，逢场而笑得时候又叫他心里结着一般难受，恨不得抻平了抹顺了，哪怕不笑，也比堆着笑好看。可不管怎样，总之是和照片里的人影儿很像的，也是与想象中……很相像的。
又过了一会儿，奚子宣终于坐不住了，迟疑地问道：“听我的助理孙蓝说，这饭是惯例？”
博酩点点头。
她偏偏追着问：“斯普莱特这边，连我所在的开发与创意部都是新部门，这惯例又是哪里来的呢？”
博酩嗤笑一声，并不在意地说：“以后就是了”，又问：“可还适应这边儿的环境？”
奚子宣愣了愣，决定忽视他话语里的歧义，只回答他的后半句：“适应得还不错。”
“新助理怎么样？”
“很好，好到我觉得让他当个区区助理十分屈才了。”
博酩“哦”了一声，并不好奇。
奚子宣接着说：“博经理，我们今天——”
“饽饽！嘿！让我一通好找，你怎么不和我们去包间儿呢？这边儿斯普的前总经理正等你呢！”一个高高的年轻男子快步过来，锤了博酩一拳。
“不碍事儿，我打过招呼了，你们先吃吧。”博酩看了眼杨宋元。
杨宋元转向奚子宣，夸张地“嗬”了一声，叫道：“这位就是奚小姐了吧？饽饽你动作可真快……”
博酩微微勾了勾唇，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杨宋元却绕过博酩向奚子宣伸出手，客客气气地说：“奚子宣奚小姐是吧？久仰久仰！”然后抓着奚子宣的手用力握了握，“在下杨宋元，唐宋元明清的宋元。”
“你好你好，我听说过你呢！”奚子宣如是说，心里却想着：久仰？我一个无名小卒，来这里既不算“久”，更谈不上能被“仰”了，这人真是客套得有些过分了。
“哦？你确定你听说的不是我的胞弟杨宋音？真的是我吗？在哪儿听说的？”杨宋元不知奚子宣心里的回转，只揪着她热切地问。
“……”奚子宣却犯了难，她确实记得听过这个名字，可是却想不起来了，到底在哪里呢？
博酩懒懒地隔开两人，对杨宋元说：“奚小姐客气罢了，圆圆你还当真了？”
杨宋元气得跳脚。
目送杨宋元气冲冲地离开后，博酩才走过来俯身对奚子宣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有什么问题问孙蓝就完全可以，希望你能早日适应新环境。”
奚子宣对突然拉近的距离无所适从，忙问：“那说好的双方接洽呢？我们什么都没有谈啊？”
博酩大笑，笑罢他意味深长地说：“来日方长，有什么可急的？”
他怎么知道孙蓝的？难道位居高位的人总是对合作者的细节了如指掌吗？
奚子宣看着他英挺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又回头看看桌上几乎未动的菜肴，异样的感觉在心中挥之不去。
她动筷简单吃了点，怀着难言的心情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耳边却依然回荡着那句轻轻的“来日方长”，像被设置为复读状态的收音机，诉说着难以预测的来日。
她心情复杂，不过显然有人没有体察到她的感受。回到办公室后不久，助理孙蓝领着那个叫杨宋元的年轻人敲门走了进来，孙蓝正欲开口介绍，却被杨宋元一拦。他毫不见外地搬了椅子在她身边一坐，大大咧咧地伸出手：“奚小姐，我们重新认识一下，我叫杨宋元——”他左右看看，“你瞧你初来乍到又坐在单独的办公室里，恐怕有些信息的更新不会太快呀！你知道长旌并没有改变斯普莱特的内部构造的吧？我们要的只是斯普先进的技术而已。不过子公司的总经理却是换了，换的人嘛——”
他语气富有戏剧性，不料眼前这位美人微笑礼貌，气息疏离，竟是丝毫不买账，杨宋元来了兴趣，语气又拐了几拐才道：“正是你眼前这位——”
“哦？”奚子宣挑眉接话，看向孙蓝，“居然是你？我虽然发现你条理能干，做我小小的助理十分屈才，却不知能跳得这么快，一跃而成我的上司了，恭喜恭喜！”
明知奚子宣是在开玩笑，孙蓝还是一窘。杨宋元表面上流露出几分尴尬，眼睛却是一亮，笑道：“原本只以为你是个无趣的人，不料还会开玩笑，哈哈哈，不错不错——不过我不仅是你的直接上司，斯普莱特的总经理，也是博酩的酒肉朋友，长旌科技有限责任公司某股东的哥哥，你滴明白？”
“不明白”，奚子宣歪歪头，“如果你弟弟是股东的话，你多半也是咯？”
“这个倒是”。
“那为什么只讲你弟弟？”
“那他唬人是因为他唬得住人呀！”杨宋元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摆摆手，“我弟可是D市商场有名的人才……别的你不知道，【无道OL】你听说过吧？中期就是由他接手的，五年内活跃玩家人数翻了三番，累计收益更是…
奚子宣脑袋一嗡，再也听不下去。不知过了多久杨宋元才说完他的长篇大论，面上得意带笑，眼神却判研地盯着她，似是非要看出什么不可，可他什么都看不出来。眼前的女子面色一向苍白，此时黛眉虽然拢起，但琥珀色的瞳仁却依然如一汪被树荫遮蔽的清泉，被掩于长而浓密的睫毛之下，他竟看不透她。
他又加重语气：“我知道当时做VR的一个年轻人同样很厉害，负责的新资料片在国内引起一轮新的狂潮，啧啧，他本人不知为什么却自那之后淡出了游戏领域——”他停下来，因为看到那女子长睫忽地掀起，毫不躲闪地直视他，夹杂着希冀地问他：“新资料片很成功？引起一轮新的狂潮？是这样吗？”
“是啊，当然！”杨宋元奇道：“你玩过【无道】吧？怎么可能一点儿都不知道？”
“新资料片出后不久，我就出国了，刚回来。”她复又垂下眼睛，似乎有些感慨，又混杂着兴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哀伤。
咦？出国了？饽饽可是没透露过这个情况呐。杨宋元抚摸着自己滑溜溜的下巴，看起来饽饽为了把她找回来下了很大的功夫嘛，她一点儿都不知情可太不公平呐！
他说：“你知道——”
“总经理，您下午不是还有会议吗？”孙蓝适时地插嘴打断他，目光和他有一瞬的相接。杨宋元瞬间明白这位助理孙蓝恐怕也是某人的手笔，暂时放弃了试探，顺水推舟地说：“是啊是啊，有会议，我先走了！奚小姐，拜拜！”
于是对话戛然而止。
来得出人意料，走得果断嘎嘣脆，真是个奇人。奚子宣也道：“总经理再见。”
杨宋元果然起身就走，他在路过孙蓝是仿佛不经意地说道：“开发与创意部经理居然比总经理本人都清楚总经理的日程安排，果然敬业，敬业。”说着出门而去，留下凉飕飕的风。
孙蓝见奚子宣果然若有所思地看过来，心中叫苦不迭，简直有立刻向某人告状的心思。
且不说他们，整整一个下午，奚子宣都依然难以集中精力。尽管明知这是在斯普莱特工作的第一天，应当格外谨慎对待，她的脑袋里却都是乱哄哄的杂事。
仓促了结了第一天。
下班后她独自一人在食堂用过餐，本打算搭乘地铁回去，裴昊礼却打电话来问了公司的地址，说他马上会来接她，为她好好庆祝回国后的工作第一日。奚子宣失笑，觉得裴昊礼有些小题大做，想了想还是打算婉言推拒，好在裴昊礼没有强求，只是说自己已经出发，既然不能白跑一趟，不如顺便接她回家。
这话回转地自然又体贴，奚子宣当然没什么理由拒绝了。
走出公司大楼恰好又遇见博酩，他斜斜倚着一辆银色的车，依然穿着中午浅灰色的V领毛背心，只将外套挂在臂弯上，左手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若有所思的样子。从大厦鱼贯而出的小姑娘们看到他都不由自主地放大了笑容，走过时又偷偷回望了几眼，胆大的甚至走上前来打招呼，博酩都一一点头微笑。
五十六层的写字楼上斯普莱特只占区区两层，奚子宣就不相信这些小姑娘全是斯普莱特的，而且全认识他！可偏偏大胆上前打招呼的是她们，而非自己这个中午刚见过的“合作伙伴”。
待她马上要走过博酩的时候，他却突然抬起头来：“奚小姐。”
她呼吸一滞，脚步也缓下来，她看到裴昊礼已经在不远处拉开车门招手，可却有点挪不开步伐。博酩顺着她刹那的目光望去，显然也注意到了那个招手的男人，嘲讽地翘起嘴角说：“看来有人等你呐，奚小姐。”
“嗯”，奚子宣用目光勾勒着他倚车而待的身形，便也问道：“博经理，您也在等人吧？”
“呵”，博酩嘲讽的弧度更加明显起来，“是啊，等人……”
“子宣！快点儿呀！”拉开车门的裴昊礼见奚子宣迟迟不过来，连忙招呼：“这儿不能停车，咱们快点走吧！”
奚子宣下意识地朝博酩看去，只见他抬腕看了看表，淡淡道：“时间不早了，别让别人久等，快去吧。”嘴角漾起淡淡的纹路。
“嗯，不打扰了”，奚子宣眼角的余光看到杨宋元的身影从楼中出现，终于再度向裴昊礼走去，“再见，博经理！”
“再见”。
博酩注视着她的离去的背影，嘴角的纹路连同心中的纹路一样，苦涩的嘲讽的味道。
等人？
可惜等的人已经决绝转身，只留下一个倚着车、捏着想点却最终未点燃的烟的笑话。
虽然，是一个英俊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