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很大,像是恒古以来便是如此不曾停歇,飘飘扬扬的细雨将天穹穿插的密不透风,视线尽头乌云密布,压弯满山松槐。
此处是大宋北疆,连绵蒙山耸立怀抱中原的最北端,蒙山之外,便是金人生活了数百年的苦寒之地。中原宋人和金人隔着蒙山相望,只有一条谷道相通。
此谷名为当谷。
谷南便是决纵关,几十座暗青关城横纵交替,绵延往南数十里,在略显凄沉的雨中,沉默矗立,牢牢盯着千里边疆,像是一条巨大长龙盘卧于此。
最前方城楼上有一大一小俩个身影披着蓑衣盘腿坐于楼牙之上,看着眼前愈来愈大的雨隐在漆黑的夜色中不急不缓的敲打着大地。一望无际的蒙山山脉蜿蜒绵亘在雨中,像是模糊的水墨画,莫名让人觉得有些苍凉。
那小小的身影似乎受不住雨水寒冷,索性从坐姿变成了蹲姿,双手抱紧了自己。
楼下上来一将士,同样披着蓑衣,走在俩人身后不远,将蓑衣下遮盖的好酒拿出来,低头双手送上道:“将军,芦花酿!”
将军回头,接过壶酒,对那将士笑了笑,道:“回去睡觉,今夜无需有人巡逻。”
“喏!”那将士单膝跪倒在雨水中,却迟迟不动。
将军回过头看着愈来愈大的雨势,没好气骂了声:“快滚!”
将士自行退下,周遭只余雨声。
小小身影看着沉默饮酒的将军,看着雨水从他身上的蓑衣流下,融进无处不在的湿润里去。
将军饮口酒,呼出寒气被雨打散,目光灼灼的望着北方天际,乌云渐重,好似一头巨兽缓慢南来。他问:“小花,你看我们脚下是什么?”
小小身影茫然低头看了看脚下的楼牙子,又抬头,却被雨水迷了眼,赶忙伸手擦眼,却又听得身旁传来一声叹息。
“中原啊,安逸的太久了。如果有一天门户大开,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悍不畏死的继续守护下去。”
一壶酒喝尽,将军看了看天色,星辰被乌云遮盖,雨势不减,于是站起身来,拍了拍浸湿的衣裳,弯下腰来,手搭在小小身影的肩上,无比郑重道:“你要记得,这里是北凉,终有一天,你要替我接过担子,哪怕只剩下了你一个人,也要守住这道门户,哪怕是死!”
小小身影点了点头,随即别过头,眸中噙着眼泪水,伸手推了一下将军。
将军大喝一声:“披我甲胄,出征!”
凄凉角号声响起。
城门大开,将士们攥紧手中兵器,一言不发,陆续闯进雨中。
将军披好甲胄,对那道小小身影点了点头,纵身跃下城楼,一声马嘶响起,随后便被沉闷凄凉的号角声压过。
将士南行,唯有将军策马北去。
小小身影蹲在楼牙子上,直到看不见将军的身影,才站起身来,沉默了一会儿,坐了下去,坐在雨水中,呆呆的望着乌黑苍穹。
十万北凉军,清晨陆续由几个将领带走大部分人,仅剩这区区千人,也终于出城而去,此时,已人去楼空。
那道幼小身影沉默的看着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身后南行的千人,并非出征杀敌,而是出征赴死。千人之军,都是多年以来和金人征战侥幸不死的战士,却都身残体缺,不能再赴沙场征战。
他们都是本该就此回中原腹地养老怡孙人,却再难和战友并肩杀敌,只能选择耻辱的离开北凉之地。然而哪个北凉将士愿意抛弃边疆?千人行至骺沟,纷纷举刀自尽,死前大喊:“北凉万岁!”
雨还在变大,群山模糊,落在尸体上是淅淅沥沥声音。
将军一人一马,等在蒙山北谷口。
雨帘中一抹白衣南来。
一个布衣书生,背着书筐,腰间系着本破书,打着油伞,一路不急不缓的走来,在距将军不足百米之处停下脚步,微微抬起油伞,笑着看向将军。
将军傲然坐马上,长枪拖地。
不知何处风起,将天际的乌云撕扯成丝丝缕缕,像是有龙在云间遨游。
“来,战!”
一声沉闷雷声轰然响起,愈来愈暗的天色之中,俩道银光猛然撞在一起。
马背上的斗笠被风掀落进雨中,随即再也找不到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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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漠,无穷无尽的黄沙之间,有一座古老的城池耸立,城上一人负手而立,看向苍穹,日夜交替而去,那人始终不动,直到天际一颗星辰陨落,才叹了口气,大手一挥,漫天黄沙飞舞,城池渐渐被沙掩埋。
东海,一个中年人坐在礁石上,闭目养神,身侧放把生锈铁剑,睁眼,望天一眼不语,随后连同身旁之剑一同消失。
圣山,破旧道观中坐着三人,当中盘坐在道蒲上面褶如霜的老道士忽然双目流血,嘶哑开口道:“要......开始了!”随后不顾那俩人劝阻,拄拐下山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山腰住的道童隐士,心有感应,皆伏地跪拜,嚎啕大哭。
临安,桃花林中,一个邋遢到面目看不清的老头喝了口酒葫芦的酒,伸手拽了几片桃花塞进嘴里,然后又将葫芦中的酒倒在地上,哀道:“魂归来兮,归而来兮......”
北疆,角号声渐散,一个小孩回头望一眼连绵关城,咬牙钻进身后的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