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清明。
十万大山深处,老汉盘腿坐在一片狼藉之中闭眼念念有词。也不知多久之后,老汉睁眼,有些茫然,爬起身缓慢往更深处走去,一边走一边叹息。
“独隐深山双甲子,却丝毫未知脚下便沉睡一尊大魔,更是布了如此法阵,了不得呐!只可惜,居住在山里的樵民要住不下去了,山脉失其灵,日后必要成就一方恶土。”
老汉猛然咳嗽几声,以手掩嘴,指缝中有浊血滴落。长舒几口气之后,老汉将手心的血迹在衣裳上擦净,朗声朝向天地道:“一甲子内,欠我一次!”
一只蝙蝠骤然从树间飞起,随后密密麻麻的蝙蝠涌向天空,组成一个偌大的滚字。
老汉嘿嘿笑了几声,随即转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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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阳,长乐坊。
一个穿着还算干净却打了很多补丁的布衣的老头满面红光的走在长乐坊稍有些拥挤的街道上,身旁跟着一个清秀女子,腰间绑着一柄软剑。
“爷爷,武林大会都要开始了,咱们还在这里慢悠悠的,要是赶不上,我可要把你剩下的胡子都揪了!”
老头下意识摸了摸略有些发白的胡子,欷吁道:“丫头你敢揪完这些胡子我可真不去那什么狗屁华山了!”
“嘻嘻!”女子抱着老头的胳膊撒娇一番,小声嘀咕道:“不就是怕邵伯伯他们嘲笑嘛,死要面子......”
老头脸色一正,轻轻拍了拍女子脑袋,道:“别胡说八道,去把二孬子和那个丑八怪叫回来,别再走丢了。”
女子撅起嘴,作势要去抓老头的胡子,连老头大惊失措连连后退踩到一妇人的脚,才莞尔一笑从人群之间跑了去。
那妇人皱起眉头,倒也没说什么,而是一提衣摆转身而去。
老头略有些难堪,卡在喉咙上的道歉的话为吐出来就被迫咽下去,只好古怪的哼了一声,顺着人潮往前走去。
前方一片叫好声不绝于耳,老头好奇便挤入人群看了几眼。人群环绕之中,有七八个仆役围殴一个少年,打的好生激烈。那少年手中一杆普通长棍,舞的虎虎生威,打的七八个仆役难以支架,潇洒无比。老头突然有了兴致,牢牢站定在人群之中,眼神跟着那少年的招式,下意识的用手捋在胡须上,喃喃自语:“龙行天下?不不,这是......一往无前?”未几,老头呼了口气,眼神愈来愈亮,赞道:“好一个练武苗子,熔杂百家枪法,又不拘泥于招式,只可惜无人教导,招招都是似而非似......”
“老头说什么呢!”
背后一只纤手在老头肩上一拍,一个清秀女子踮起脚尖努力望向人群中间。
老头回头看了一眼,女子身旁有个满脸横肉的大汉手里拎着个半大不小的孩童对他咧嘴而笑。老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不知嘟囔了句什么,回头道:“闺女,里面那小子快不行了,你要不学学书上的女侠进去帮帮忙?”
女子啊了一声,探头踮脚惊讶道:“哪里不行了?”
老者嗤笑一声,幽幽道:“若是少个一俩人,那少年郎必能全身而退,虽然现在还占尽了上分,可那少年郎心有顾忌,不敢下狠手,看样子还像是个没怎么打过架的雏鸟,再有片刻就内力不济咯!”
清秀女子郁闷于看不到其中情况,此时一听便顾不了许多,“蹭”一声抽出腰间软剑,嚷嚷道:“诸位请让一让,让本女侠进去!”
兴许是声音小,前边的人没有些许反应,只是一味地叫好鼓劲。
女子身后的大汉挠挠头,一只手继续拎住那孩童,另一只手伸了出来。
清秀女子满眼兴奋,一只脚踩在大汉手掌上。大汉低声一喝,单手将女子掷起。清秀女子提身借力,从众人头顶越过,一个筋斗跳入场中,软剑缠袖,娇喝道:“以多欺少,无耻之徒,让本女侠来教训你们!”
七八个与少年缠斗的仆役分开,警惕的看向来人,却是一个满脸稚气的女子。其中一人上前俩步拱手道:“这位姑娘可识得我家王秀公子?”
清秀女子皱起秀眉,想都没想就摇头。
那名仆役冷笑一声:“离阳四白之一的王重铁乃是我家公子的兄长,还望姑娘给分薄面,不要插手此事,过后公子必有赏赐。”
清秀女子双手叉腰,蛮道:“别说什么四白之一,你来八个姑奶奶今天也管定了。”
那少年收棍于身侧,低声向清秀女子道了声谢,略有些急切道:“姑娘快走,我把他们主子打伤了,似乎回去搬救兵去了,再迟片刻你我都脱不了身。”
清秀女子大手一挥,不耐烦的打断少年的话,道:“慌什么,本女侠武功高强,就是再来二十个,也照打不误!”
少年张了张嘴,低声道谢。
七八个仆役皆是看向这莫名其妙出现的女子,心下略有些忌惮,单一个毛头小子,就能轻而易举的与他们周旋至此,只好在人群的哄笑声里,缓缓跟眼前少年女子僵持着。
还好不过片刻,便有马蹄声骤然而起,声势浩大。
当先一骑穿着捕快服饰,面色阴沉,其后跟随十二三骑,同样为衙门所属,喝退围观人群之后,将女子少年团团围住,打头的方脸捕快也不下马,气势汹汹掏出一块捕令喝道:“离阳城府令,此二人为追捕之逃犯,危险至极,闲杂人等速速退开!”
少年面色紧张的握紧了手中的棍,正待说些什么,却听见身边女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女子捂嘴嫣然而笑,回头对少年道:“我听爷爷说世上无耻之人多出无耻之言,所谓的奸妄小人就是如此。”声音却刻意放大,让周边围观之人听了个明明白白,顿时哄笑声大起。
捕快冷笑一声,将城府令收起,手按在腰间朴刀柄上,喝道:“抓起来!”
“喏!”
身后数十衙役翻身下马,抽刀而出缓缓逼来。
七八个仆役顿时张狂起来,不顾身上疼痛,一同将其围住。
人群之中的老者皱着眉头,回头看了眼面容凶恶却是个朴实的老好人的大汉。大汉将怀中孩童放下,推搡前面的人,走进了场中,先是对稳坐马背的捕快憨厚一笑,拱手道:“我道这二人哪里去了,原来在这里胡闹,我家老爷子寻不到这俩个后背,着急的不行,还望这位大老爷行个方便。”
一番话平平淡淡,丝毫没有服软求饶的意思,更像是死记硬背记住的一句话,在加上大汉生来便凶恶的面庞,让捕快感觉眼前此人胆大妄为,竟敢当中之下威胁他一个堂堂朝廷中人。
捕快心中顿时多了口恶气,抽刀而出,道:“大胆贼人,来啊,一同给我捉拿回府!”
衙役分出五六人来,凶狠扑来。
大汉挠挠头,轻描淡写的让过几柄砍来的朴刀,一推一送,拍开俩人,随后一手拽住一人的衣领,一个发力竟然直接扔出了人群,只见那名衙役发出一声惨叫,摔在了卖菜的小木车上,将其砸了个稀碎。
其他人顿时止步,连连后退。
捕快有些慌神,大叫不已:“快,都上去,将此贼拿下,王家家仆,你们也上!”
十多人犹豫了片刻,不知谁当先发出一声怒吼,一群人便冲了过去。
大汉眼神左右巡视,看见一个算卦老道士手中的旗幡,快步上前一把夺下,将旗帜扯了,挥舞的虎虎生风,没几个呼吸的功夫,就打倒了将近十人,另外几人也只敢退开远远围住,丝毫不敢在靠近。
女子一步一跳的过来抱住大汉的胳膊,悄悄挥了挥小拳头,笑嘻嘻道:“阿武真厉害,去把那个讨厌的人拉下马揍一顿。”
大汉一笑,大步走向捕快。
捕快脸都青了,吓的不敢动弹,只能说些狐假虎威的话来恐吓大汉。然而大汉理都不理,一把扯下马来,劈头给了俩拳,捕快顿时头上血流如注,昏厥不醒。
大汉提着软绵绵的捕快回头看女子,见其有些后怕的缩了缩脖子,就转手将捕快扔在地上,走在女子身边,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女子感觉脖子凉嗖嗖的,一回头,果然看见老头子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的瞪着她,脸瞬间就垮了。
大汉伸手将女子护在身后,看着脸色难堪的老爷子,一言不发的跪在地上。
老者叹了口气,背手道:“快走吧。”
女子摸了摸大汉的头,悄悄竖了个大拇指,然后回去拉那少年。少年却不肯走,只是抱拳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敢连累姑娘等人。”
女子苦笑不已道:“走啦笨木头,不碍事的,我家老头子似乎很喜欢你呐,没准儿能教你武功!”
少年还是摇头,郑重其事的鞠了一躬,道:“多谢前辈,敢问前辈名讳,小子日后必还此恩!”
老者回头看了看少年,指了指女子道:“洪如烟,记好了小子。”
少年点头,然后拱手离去。
洪如烟跺脚,气恼不已,直到一行人出了离阳,仍在笨木头笨木头的骂着。
离阳之外,鹤岗,一白衣男子盘坐在一根极细的树丫上,孤寂落寞的吹着笛子。
老者停步手搭眼帘望了一眼,赞叹道:“江湖一代新人换旧人,好一个乱世江湖,才人如过江之鲫,才这么一会儿,就遇见了俩个有望扬名天下的少年。”
洪如烟噘嘴道:“您孙女不也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吗,你都不夸一夸。”
老者大笑道:“女子之辈,难成大器,这可是你爹说的!”
洪如烟呸了一声,脚下生风,一溜烟的跑将前去。叉腰抬头指着白衣男子道:“哪里来的小子,拦路劫财吗!”
白衣男子根本没有搭理洪如烟,依旧沉浸在笛声之中。
大汉背着所有的行囊,走了过来,狐疑的瞪着树上男子。
笛声悠扬而孤独,忽然转而杀机无限。所有笛音皆冲大汉而去。大汉身体一顿,嘴角溢出血迹。
大汉并没有恼怒扔下行李冲上去拼命,而是大步向前,顶着音律将女子拉到身后,快速往后退去。
然而笛声戛然而止。
白衣男子失望道:“外家莽夫,并无内力,可惜了。”
大汉擦擦嘴角,终于忍不住喷出了一口血来。
洪如烟如同受了惊的小兔子,扶着大汉,问伤的怎么样。
大汉摇摇头,憨笑一下。
白衣男子细心的将笛子用布包好,放在怀里,冷淡道了声:“今日王秀之事作罢,我不为难你们。”说罢轻踏树干,飘然而去。
洪如烟鼻子险些气歪,指着白衣男子离去方向破口大骂,彪悍至极。
老者略有些凝重的看着白衣离去,一言不发,眉头之间隐隐而见惆怅。
孩童挣脱老者的手,跑到洪如烟身边,有样学样的叉腰大骂,惹得洪如烟又咯咯笑起来。
大汉坐在树下休息,老者踱步走了过去,轻声道:“武小子,今日事莫要上心,武功不分内外,哪个武学大家说了,外家功夫就当真成不了高手?”
大汉点点头。
老者忽然语气沉重,道:“我一辈子从未看起过你一个小小的武奴,却不料到了最后,只有你愿意跟着老夫。唉,世事无常,老夫确实是目光狭隘了。风云将起于华山,此番武林大会恐怕凶多吉少。若是我不在了,还要指望你照顾我这不成器的孙女。”
大汉抬头看了眼老者,见他满脸疲惫。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武奴说过,洪老爷子将武奴收养进门,便是最大的恩惠,从那时起,武奴这条命,就是老爷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