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大雨初歇。
花颜面无血色的躺在一块巨石上，一动不动，鼻间若有若无的气息越来越少。
老汉全身都淋得湿透，狼狈得厉害，此时他骂骂咧咧的走到花颜身边，伸手一探鼻翼，顿觉不妙。
老汉的眉头紧锁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瓶中有一颗黑丸，赫然就是当初救全弘的药丹。
“作孽啊，作孽啊.....”
老汉打开瓶子的手都在不住的颤抖，但是他毅然决然的拧开了小瓶，将黑丸倒在手上，长叹唏嘘的看了半天，还是一咬牙喂进了花颜的嘴中。然后老汉盘坐在花颜身侧，右手轻舒，五根手指闪电般在花颜的胸口处连点数十下。
老汉仔细的查看着花颜体内的种种情况，片刻后，忽然怪叫一声，手指如同触在火炭上般闪电收回，目光落在花颜看不出任何异样的胸口处，眉梢蹙的仿佛要折成几段，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太怪了，太怪了，太怪了，这怎么可能……”
嘴唇微微翕动，老汉不停喃喃自言自语，显得十分疑惑。
按理说身为一抹绝对的黑暗，身体中至少也应该有一些怪异之处，但此时在老汉百般探查之下，除却胸中经脉堵塞了淤血之外，竟然毫无异处，和普通人一般无二。
难怪当时书生繁无双看过花颜之后，也疑惑不解，专门来拜访老汉。
此时在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下，老汉皱着眉头静静地看着花颜的面容，良久才叹了口气，自问道:“老汉我还是想不透啊！罢了罢了，先救你一命，在做决断！”
老汉摒弃了杂念，右手虚化圆，一股股微不可见的灵力扩散到花颜身体里，慢慢的化通经脉中的淤血，以及破碎的肋骨。手掌之外的薄薄一层红光，散发出的灵力很快将花颜湿透的衣裳烘干。
天畔红日冲破白雾，一缕阳光穿透树的枝桠，随后越来越多的阳光照耀在大地，雨后的湿气慢慢被驱散。
一直等到日上杆头，老汉才停手，收回枯瘦的手，坐在了一旁调理身体。
花颜面色隐隐有了一丝红润，但依然眉头紧锁，似乎体内有一丝痛楚始终不消。
黑糊糊的一片空间，看不见天，看不见光，什么都没有。花颜茫然站在虚无中，也不知站了多久，突然无比遥远的地方有一点蓝光闪了闪，然后定格不动。花颜那双茫然无神的眼睛才眨了眨，像是一尊恒古以来就沉默着的石象被唤醒，他动了动僵硬的四肢，然后机械的朝着蓝光走去。
花颜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而去，他安静的看着自己一步步前进，不知疲倦的前进。很奇妙，犹如在冷眼旁观一个陌生人一般，花颜能清楚的看到自己的任何地方。
这一走，便走了很久。
但花颜没有任何不耐烦，或者说在他的目光里，那个与他长的一模一样的“花颜”没有丝毫疲倦，像是个木偶，被人操控着沉默的向着一个目标日夜不停的前进。
时间过得从未如此漫长，漫长的像是过了几百几千年。
蓝光更像是一个横着的线条，每走近一点，便拉宽了一似。到了最后，在花颜面前的是一个蓝色的犹如波浪般涌动的空间薄纸。
“花颜”微微停顿，似乎在给花颜仔细观察的时间，然后毫不犹豫的一步跨了进去。
“轰隆！”
海阔天空！场景刹时变换。
花颜站在一座高山上，耳边是轰鸣的瀑布声，但却什么都看不见。
眼前是跌宕起伏的茫茫山脉，表面覆盖着雪白的冰层，蜿蜒曲折在苍穹之下，极为壮阔！
“花颜”面朝着如虬龙穿梭凝固的山脉，然后伸出了胳膊，指向前方。
“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吗看见了吗？”
这一句话宛如雷声浩荡，激起层层回声。
花颜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抬头看去，只见漂浮的浓雾被风吹散又聚合，偶尔露出的一线空明中，露出一个庞大的大地，布满了深褐色的岩石，岩石上燃烧着橘黄色的融浆。
还没等花颜仔细的看，忽然大风卷来，眼前一花，自己被飘的越来越远。“花颜”还站在山顶上，回过身看着花颜，脸被云雾遮掩。但花颜却明明白白的看到，“他”的脸上，皆是无助和萧索，更带着伤心痛苦的神色，让人望之便心生悲怆。
俩个花颜互相沉默的对视着，直到越来越远，直到看不到了彼此。
花颜在倒退，退出了蓝光，退回了无穷无尽的黑暗，然后，退回了起点。
般这速度，快过了时间，漫长的光阴倏而如旧。
花颜最后惊鸿一瞥，隐隐看到广袤的黑暗中，似乎有枯败的大地，大地上一个黑影拿着一杆长枪，一动不动看着花颜。
“啊！”
花颜噌的坐起来，剧烈的喘息着，带着恐惧看向四周。明媚的阳光，色彩斑斓的林子，还有不远处石块上打坐的一个褴衫老汉。
环顾了一眼四周，花颜低头，伸手摸了摸脸颊，却不知何时淌下了泪水。
一股苍凉悲怆萦绕在花颜心间，让他久久不能释怀。
那究竟是....什么？
老汉被突然惊起的花颜吓了一跳，缓缓睁眼，看向花颜，却不经意之间，瞥到花颜低垂的脸上，那一双寂灭的黑眸，无比纯净的黑色，无比深邃的黑暗。
“刷！”
老汉瞬间不见，下一刻便到了花颜面前。他警惕的看着花颜，悄然伸手按在了腰间的烟斗之上。
“醒来！”
老汉一声厉喝，让花颜浑身一颤，然后抬起了头。
黑暗在抬头的瞬间消失殆尽，花颜惨白的脸上，尤挂着泪痕。
花颜张了张嘴，然后干涩道:“老...老前辈，你救了我？”
老汉震惊的看着花颜褪去的黑眸，也不知心中作何感想。或许，传说中的昊天灭世，是真的？
“少年，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花颜一愣，点点头。
“你可还是原来的你？”
老汉紧紧盯着花颜的双眸，一字一顿道，按着烟斗的手，不动声色的攥紧。
花颜沉默了片刻，突然爆发出了朗笑声:“哈哈哈....你这老头儿真是有意思，我若不是我，那应是谁？不过，我看你似乎不凡，便索性都告诉你吧，说来也许你不信.....”花颜压低了声音，弯腰凑近了老汉，神秘道:“我啊....是佛祖转世，特地来此拯救众生的！”
“嘣！”
老汉十分认真的听着，直到花颜说完，他还有些转不过弯来，楞了片刻，直到看到花颜揶揄的神情，猛然发怒，拔出烟斗来闪电般冲花颜脑袋敲了一声。
看着花颜呲牙咧嘴的掉下巨石，疼的满地打滚。老汉一张老脸瞬间拉的极长，有心想要破口大骂，却还是忍住了，背过身去哼哼唧唧的嗦着烟，早已把刚才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嬉闹之后，花颜郑重其事的双手作辑，对老汉弯腰行礼。
“多谢老前辈的救命之恩，他日所有难处，小子万死不辞！”
老汉郁闷的蹲着，没有理会花颜，只是说了一句:“就凭你，恐怕这辈子都报不了咯...”
花颜抬头一笑，伸开双手似乎要环抱天空一般。
“身怀鸿鹄志，莫道青天远！”
老汉拿着烟斗的手忽的一颤，沉默了下去，片刻后收起烟斗站起来，笑道:“好诗，小子你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以后可要还啊！”
花颜认真的点点头，稚气未脱的脸上，竟有了一丝豪迈。
老汉笑了笑，指了指某处道:“你的俩个伙伴似乎还在南山镇里，去吧，去吧，不要留在这里打扰老汉我的幽静了。”
花颜回头望了一眼，莽莽郁郁的森林隔在眼前。
“不知前辈尊姓大名？”
老汉挺直了腰，眸中露出怀念之色，沉声道:“老汉名为南山！”
一声长叹，不知包含了多少悠悠往事。
花颜笑着抱了抱拳，道:“南山前辈，告辞！”
老汉点了点头，看着花颜飒然而去，一时间出了神。
...........
...........
南山镇边缘出的某家酒坊。全弘和高陉走到店门前，只见半个铺子都坍塌破碎，但大多还是好的。
全弘率先钻进了破门中，良久，发出了朗朗笑声。
高陉似乎知道他在高兴什么，也嗪着微笑走了进去。只见全弘坐在桌前，身边摆着三坛完整无缺的好酒。俩人便坐在摇摇欲坠的危房中，性质高昂的喝起了酒。
但酒还没喝俩口，高陉却无意中看到了柜台后的一双沾满了土灰的脚，一动不动的埋在了碎石之下。他眉头一皱，放下酒坛便要走过去。
“别看了，惨不忍睹，影响喝酒的兴致。”
全弘仰头灌酒，眼睛微微一瞥，含糊道。
高陉犹豫了再三，还是不忍心将其曝尸荒野，准备拖出来找个地方埋掉。
高陉艰难的一点点清理干净周边的土石，而全弘提着酒坛站在旁边冷眼看着，嘴角带着一丝冷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尸体渐渐刨了出来，却让高陉的脸色愈发的难堪。一具尸体从腿往上，几乎便没有完整的器官了，都是塌陷下去被砸爆的碎渣，沾染在石块上。而那具尸体的头，更是不知哪里去了，也许，早已经和土灰之中那些恶心凝固的残渣融为了一体。
高陉的手指僵硬住，再也无法挖下去。
旁边的全弘冷哼了一声，道:“没想到吧，一个人被墙掩埋，有一条腿是完好的就很不错了....”
高陉的肩膀都在颤抖，他慢慢的站起身，走出了酒坊，看着远处凹陷下去的整个小镇，一言不发。
全弘拎着酒坛走出来，站在高陉身边，一起看着眼前的破败景象。
“他们都死了，是你我害死的....”
高陉似乎很害怕，话语都在颤抖。
一声叹气，全弘手搭在高陉的肩膀上，用力的搂紧他，沉重道:“即使没有你我，终有一天会有人为了掩埋这个秘密而毁掉暗室，一样会这样。”
“可是...可是不该...不该....”
“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全弘扔开酒坛，大步的顺着小路走去，远远的传来一句话:“我要走了，自己小心！”
高陉回头，见全弘就这么突兀的离去了，不由得觉得一阵茫然。
茫茫天地，何处还能容身？
高陉像个没有了家的孩子，望着天边的红日，心头尽是对未来的茫然和害怕。
忽然一声鸟鸣从背后响起来。
高陉失魂落魄的慢慢回身，看到破烂的半个房顶上，躺着一个少年，少年翘起来的腿上，有一只麻雀歪着脑袋小心翼翼的停落了下去，疑惑的找寻着刚刚鸣叫的同伴。
“去去去！”
花颜赶走了麻雀，利索的从屋顶跳下来，走到高陉的面前，微笑伸出手。
“跟我走吧！”
“去哪里？”
“当然是闯荡江湖！呐，我可是要喝尽天下的美酒，打遍世间的高手！”
花颜“嚯嚯嚯”的耍了几招武功，最后轻轻的一锤擂在高陉的胸口。
“好！”
高陉只觉得眼眶一红，险些滚落下热泪。他伸出手，与花颜的手紧紧的握在了一起。
“我以后不叫高陉了，我叫...古风！”
“红锦门也没了，高家也不存在了，就让一切都随风而逝。以后，我就是我！”
古风对变成废墟的南山镇摆了摆手，在心中默默地念叨。
远处十万大山之中，一缕青烟袅袅升起，与漫天游动的浮云轻轻的融合在了一起。
一个老汉蹲在某处农家大院的墙上，流着口水目不转睛的看着院中一个樵夫生火做饭。
樵夫用毛巾擦了擦汗，揭开锅灶，看着喷香的饭菜，满意的露出了憨厚笑容。
这样的生活，也似乎不错？
老汉想了想，欣然点头，然后在樵夫进屋子后闪电般的冲到院子中，舀了一大碗饭菜，飘然远去。
一路走，一路笑，直笑的满嘴大牙都露在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