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棠揣着小学教材刚走进小区就连打了三个喷嚏。她心想着,没感冒啊,天也不算冷怎么就打起喷嚏来。揉揉鼻子,整了整衣服,昂首阔步地迈进了大楼。
这是一个挺高档的小区,她的雇主是一位年轻的妈妈,家里有个要升初中的孩子,请她每周来帮忙补习补习数学和英语。她来了2次了,雇主很满意,孩子对她也喜欢,佣金给的也不算低。这样下去,一个学期下来这一项收入就能够下学期学费的五分之一了。再加上其余打工的钱,饭钱可以从饭店打工的工资里出,平时节假日去打打零工可以维持日常的花销。黎棠心满意足地琢磨着今年的进项和出项在下学期去实习前大致能平衡,幻想着实习的时候大抵就能赚钱了,妈妈留下的存款总算不会亏空了。
楼下看门的保安是个20几岁的小伙子,从河南来的打工仔,人相当的热情。见黎棠又来家教了,痛快地打着招呼就放了行。
黎棠心情挺好,站在金黄色镶银边的电梯前也不再觉得这电梯耀眼的恶俗,反而觉得挺有气派,自己站进去倒也像是要去参加酒会而非去家教呢。
门徐徐地关上,放松地按下了11层,她靠上了背后的扶栏。
“请等一下!”
金黄色的电梯门慢慢打开,一只属于男人的有力的大手撑开了大门。
那个男人立在门口,陌生而熟悉。她不自觉僵直了后背,握紧了拿包的手,一言都不能发。
颀长的身材,鲜明的脸部轮廓都让她不会错认。尽管他带着压低的棒球帽,只穿了休闲装,还塔拉着拖鞋,可是,她就是不会认错!
她傻子一样盯着他看了很久,从正面到他进了电梯只留下的背面。
黎棠手足无措,只是心里乱哄哄地嘀咕着,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怎么是他?心里油然升起一阵惊慌。而那男人仿佛没有认出她来,只一个人背对着她手插在口袋里,脚轻轻打着节奏。原来,他塞了耳机在听歌。
真的没有认出来?还是压根儿已经忘了自己?黎棠满心焦虑,默默垂眼掩饰自己刚才的窘状。
十一层的高度不算高,一路上她心跳很快,那心又似乎是悬在嗓子眼儿的。张口不是,不张口也不是,她犹犹豫豫,仓仓皇皇,手里攥出了汗,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电梯中间只停过一次,却没有人进来,也没有人出去。
她才注意到进来的人没有重新按过楼层数。
随着一声“叮咚”,黎棠飞快地擦肩而过飞奔向左。进门前她偷瞟身后,没有人跟来,舒了口气。
右边的房门悠悠打开,温润清淡的男子打着哈欠兴趣索然地问,“‘偶遇’还算有趣不?”未得来一声回答,只听闻一声冷笑。
深褐色的门被漫不经心地关上。
黎棠从书房携包出来,女主人已经从沙发上起身相迎。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粉面的脸上堆笑。
“课结束了?乖乖还听话吗,今天学的怎么样啊?”
黎棠站住,点头笑回,乖乖今天很用功。
“那就好,那就好,吃了晚饭再走吧。”
黎棠在玄关换了鞋,客气婉拒,礼貌出门。
腕上的表指向5点25分,她舒了口气,揉揉太阳穴,松一松紧绷的精神。
本来3个小时的课程拖了20分钟才下课,看女主人笑意盎然定是十分满意。多用时间的不一定是好事,效率高又何必在意时间长短,不过正如顾客喜爱卖家多赠抹零,明码标价的真材实料往往仍不能满足人心的欲望。
黎棠苦笑摇头,按下电梯。从包里拿出自带的水,她满满地灌了一口。
电梯从13楼向下,她突然记起来时在电梯里遇见的人。现在想想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刚才怎么那么笃定呢?或许只是相像的人吧。
电梯门叮咚一声打开来,里面站了两人。黎棠收了水瓶,抬步却感受到迎面而来的熟悉的气场。
脚步顿在那儿竟像坏掉的闹钟停住了时间。电梯里的一人与她擦肩而出,只剩下一张笑容玩味的脸。
她没有进也没有出,愣在那儿,心如翻滚的沸水。
——真的,是他!
她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逃跑。她害怕,她要逃避,她一点都不想见到他。到底是良心发现还是做贼心虚?她怯懦着,畏畏缩缩不愿意再提当年。只是她没有想到这偌大的国家偏偏还会在老死前重新遇见,还会这么早地遇见。这时间,她还没有强大到足以回首往事无悔,没有能够与他并肩而毫不卑微,所以,她不要,不要等待嘲笑,等待愤恨,她要逃离。
电梯发出超时的滴滴声来,里面的人显然等得不耐烦了,一把将她拉进了电梯,未等她反应便关上了门。
黎棠汗涔涔地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前面的人也只顾听歌。
画面又回到开始状态。
广阔天地,你我寸土之间相遇,其余九千九百九十九万公里也是废墟。
人生是否就是由无数的轮回组成?每一场相遇都是分分合合,从起点到终点,又回到起点。我们无法预知过程,却又无故笃信这一次会有不同结果。而什么样的结果才是我们所期待,所欣喜?爱着的,留住的,错过的,哪一样到最后不是以怀念收尾?
一切归空。
来时有情,走时亦空。
大脑炸开,胃部不适,她感觉氧气稀薄。
她心里祈祷快点到,快点到,却偏偏遇上了事与愿违,电梯罢工。
哐当一声,所有逃离的念头被锁死箱底。
黎棠想,今天出门还真是忘了看黄历,遇上衰人还碰上坏了电梯。
小空间里乌黑一片,她伸手不见五指,心倒是安宁了下来。
——你看,只要看不见你我就有安心的日子呢,是你搅乱我的生活的,你还不承认么。
她蹲下身子,抱紧了包,靠在角落,不言不语,不声不响,佯装消失。前面人的好心情也似乎停了下来,小空间里化开了一股浓郁的悲切的静寂。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所有人都忘了按下求救钮。
重重黑暗厚厚幕障一般,隔开彼此的空间,却给与彼此存在的清晰认知。皇皇间,谁都不能忽视唯一的难友。
黎棠安然等待他的第一声问候,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而那人却似乎真的是陌生人,没有半点要转身或者说话的意思。
是真的认错?还是他真的忘记自己?如果是前者……哦,不可能是前者。这时候正常的陌生人一定会和唯一的难友说话商量对策或者缓解紧张心情的啊,那么,只可能是后者。他,真的忘了……
——这真是件好事情。
她想或许她该调侃着说,嘿,许辰兮吗?还记得我吗?我是你某一任的前女友啊。然后,如果人家还没想起来,就要大度些包容些,还没想起来吗?哦,没事没事,你常遇到我这样的情况吧,不记得就算了,任谁记性也不能那么好不是。最后,再一起谈谈天气,谈谈国际形势,不用留电话,出了大门后就向左向右,各走一边。这样就会是个好结果了吧。
前面的人取下耳麦,手插进休闲裤的口袋,开始焦躁不安。他微微侧身,以不易发觉的角度瞟了瞟后面安静的人。
——吓傻了吗?还是吓晕了?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揣度着。
忽然,后面传来一声吸鼻子的声音,方知后面窝着的是人不是鬼。
他有些忍不住了。他想说话,他想听听她的声音,看看她的反应,如果她一旦需要直面自己。
他在揣测她的反应,或者两个人呆一起这么久不说话已经是一种反应了?但是,也许她只是没有认出自己?他可笑地骗自己。
——怎么可能,没认出来又哪来刚才的表情。傻的像看见本拉登来打劫一样。
外面响起了噪杂的脚步,修理工已经赶来。
平静的吸鼻子的声音依旧,就像里面只呆了这么一个人。
他极度挣扎。
“电梯里有人吗?”
两人均精神了一下。
他微微回头以为她会匆忙答应,而她却没有。在确认他也不会回答之后,她只是平静地敲了敲电梯的铁壁。这一声,比人声答应得更干脆,更大声。
他慌忙地欲说还休,灯光却大亮起来,强烈的光线大量涌进来。他回头看见她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衫,无视他地平静擦肩。
他在她身后痛恨地握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