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下巴微微发抖，带动着嘴角也跟着颤抖着。眼角的泪滑进两鬓，打湿了鬓角。睫毛被眼泪浸润黏着在一起，连着眼皮也跟着变成了浅粉色。
白晓兰没有立即抽回手，她将另一只手也拿了过来，交叠握住萨烨烨的手。他的手很瘦，手指细长，连指关节也不像寻常男子那样粗大。
有时候白晓兰就在想，是不是萨烨烨身上不具备一个“标准”的男性特征，才会击破她内心对于男人的防备，对他有所不同。
白晓兰是个活在人世之外的人，只有这样，她才能撑过那些折磨人的日日夜夜。她必须将自己的灵魂从肉体抽离出来，漂浮在上空，如同看一块屠夫桌案上的猪肉一般看着自己的躯体。只有这样，她才可以活下去。
儿时的记忆已经在尸逐夙对她折磨的那几年里一点点丧失。她成了一个在这世间没有任何羁绊的人。
无根无叶，游离在世界之外。
她麻木不仁，她行尸走肉。
活着，成了白晓兰唯一能对抗命运的方式。
白晓兰喜欢大笑，仿佛这样她也就成了一个快乐的人，一个实实在在活着的人。
她喜欢大声的讲话，因为这样，即使周围没人回应，也会有回声阵阵和她共鸣。
她喜欢一些打破常规，挑战权威和底线的文字。喜欢不寻常甚至是有些变态的做法，只有这样，她才是呼吸的，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如果说安桐对她而言是救赎，是她可以真实看到的人生，是她舍命也要相保的另外半条命。只要安桐过得好，她就会觉得自己的人生也是不差的。
那么萨烨烨对于白晓兰而言就是一面残忍的镜子，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自己的泥泞和不堪。
他的阳光，他的活力，他在天空下明媚肆意的笑，和他喋喋不休的各种离奇想法。白晓兰都觉得无比扎眼。
他的一切都在赤裸裸地告诉白晓兰，不是这世上没有美好，而是你不配。
白晓兰想看萨烨烨哭，看他奔溃，看他彻底被摧毁的时候是不是还可以活得那么好。看他在泥泞和不堪的时候，有没有比自己做得更好。
而对于一个男人而言，最好的摧毁就是打破他们作为一个男人天生拥有的支配权。
白晓兰那样做了。
少年在她手中似一朵娇弱的玫瑰，她拔了玫瑰的尖刺。挑拨揉弄着它的花蕾，欣赏着它在自己手中凋败的美。
可少年眸底蒙了尘，笑容染了灰。
白晓兰又觉得烦躁无比，烦他不知拒绝自己。更恨自己，如此肮脏。
她不受控制地半夜跑过来查看他的伤口，给他上药。又像个游魂一样坐在萨烨烨的床边，隔着朦胧的月色看着他微微皱起的眉心出神。
白晓兰第一次感觉到了叛逆以外的情感。她坐在月色之中回想着自己和安桐的相处，开心的，危险的，生气的，激动的……
以此为对比来探究自己此刻的心情。
她只能这样做，因为除了安桐，她没有在任何一个人身上见到过真情实感。从小到大，白晓兰的情感都是空白的，她的人生除了痛苦还是痛苦，毫无希望。
但是白晓兰失败了，安桐受伤时，她会自责，会内疚，会生气，会愤怒。
但对着萨烨烨，白晓兰无法解释自己内心的感受。
她彻底沦为了砧板上的一块肉，被切割，被炙烤。扭拧着一起，撕扯不开。只一阵一阵地涌动着烦躁，叫人浑身发痒，恨不得将自己的皮肉拆解开来，抓挠一番才能痛快一二。
少年的手心冒着细汗，冰冷的细汗。
白晓兰长叹了一声，将他的另一只手也一起握了起来，沉着嗓子低声道：“听闻东海之外有座仙山，高耸入云，山上生活着神仙。我想去问神仙一些问题。无论能不能得到答案，我都会回来。
你若那时依旧恨我，无法释怀，尽可以杀了我。若你不愿再见我，只要你开口，我可以自行了断。总之，等我做完这件事，就来向你谢罪。”
被白晓兰握在掌心的手紧紧攥在一起，发抖着，战栗着。萨烨烨依旧紧闭着双眼，甚至将头偏向床里边去。
白晓兰深吸了一口气，痛苦道：“对不起，你该恨我。”
她用施加在一个无辜之人身上的痛苦来替补自己这些年来的苦痛。来告诉儿时的自己，看，这世上还有比你更可怜的人。想用向下的对比来抵消掉多年来心中的不平衡。却一步一步地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残忍的刽子手，将一个干干净净的少年拉进了肮脏的沼泽之中。
“我走了。”
白晓兰说完最后一句话，便要起身离开，双手被人紧紧拽住往下拉。
萨烨烨的眼睛没有睁开，但这不妨碍他的眼泪泉涌一般飙出来，也不妨碍他拉着白晓兰的手。蜷缩起身子，将白晓兰的手往怀里拉。
白晓兰被萨烨烨拉得重新坐回到床上，她的手是张开的。萨烨烨一直将她的手指往下按，仿佛想让她回握他的手。
一直如此，倔强不知疲惫，到最后哭出了声。
那种扭拧着的烦躁感再次在白晓兰体内沸腾起来，她像一个狂躁不安的疯子，随时处在失控的边缘。
白晓兰猛地甩开萨烨烨的手，站起来背过身去。她很怕自己下一刻就要失控，就要变成一个疯子，再伤害到他。
白晓兰的声音变得急促且冰冷，她想要以最快的速度从房间逃离，“我走了。”
“别走。”
萨烨烨从床上窜起来，连滚带爬的，从后搂住白晓兰的脖子。少年温热的躯体贴着白晓兰的背，哭道：“你别走。”
萨烨烨跪在床上，整个人倒在白晓兰背上的。他的整个身体都在发抖着，嗓子里呜咽着，声音夹杂着哭腔断断续续的，纠结又挣扎，“我什么都不要，我没有恨你。我没有……”
萨烨烨摇着头，满脸都是痛苦的挣扎。
他不恨吗？
他自己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