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桐安抚着女孩，从随行带着的水囊里倒了些水递给她。
“不着急，慢慢说。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接过杯子，急切地一饮而尽，又将空杯子递给安桐。
“我叫翠儿，今年二十一岁。”
安桐又递给翠儿一杯水。
二十一岁，这么瘦弱。
“家里遭了灾，没饭吃。爹娘公婆都死了。我男人嫌我生不出娃吃白饭，把我卖给人牙子换三斤粮食。”翠儿狼吞虎咽地吃完安桐递过来的饼子，又饮了两杯水。
对口中讲述的自己的事情似是已经麻木，两眼空洞地继续道：“滁州遭了灾，到处是灾民。人牙子也拿不出粮，一刀捅死了我男人，把我掳走了。”
“灾年能活着就很难了，我以为他们能出了滁州地界，把我卖个大户人家做婆子丫鬟。没成想……”
翠儿将脸埋在手心，哭得像一只夜里呜咽的老猫。
良久，才抬起头来，“他们不是人。日日欺负我，打我骂我，糟蹋我。我实在活不下去了，才想一死了之。”
说着，又情绪激动地哭了起来。
安桐静静盯着她耸动的肩膀，反倒安静了下来。
自古女子命贱。生逢乱世，更是不如草芥。
眼前有个翠儿，那看不见的地方呢？又有多少的翠儿在遭受着非人的折磨。
安桐眸色暗沉，周身散发着冷冽的气息。她很少这样，上一次，还是她爹把娘亲打得半死，她抱着娘亲眼泪流干的时候。
“你知道他们在哪儿？”
翠儿面露惊恐，害怕地看着安桐，生怕她会将自己送回去。见安桐脸色暗沉，膝盖一软就要往下跪。
“你带我去，我会帮你报仇。”
“不不不，恩人。他们，打不过他们的。我不报仇，我……”
“不报仇，打算继续了结自己么？”安桐眼底的冰冷让人害怕。翠儿惊恐拒绝的样子让她难以克制地想到了自己的娘亲，那个可怜又懦弱的女人。
安桐曾无数次地求她反抗，哪怕是带着她逃走，再也不要回那个地方。多苦多难她都不怕，只是不想再看到娘亲身上出现新的淤青了。
可娘亲不敢，一直到死，还在为那个男人开脱。
安桐无法理解，好几年，她都想不通为什么。杀死自己的勇气都有，为何就没有杀死仇人的？
“我……”翠儿说不出话来，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怎办。
活，活不了。死，又不甘。
“错的不是你，不要用最残忍的手段惩罚自己。”
。
再往前半个时辰的距离有座破庙，破庙的院墙坍塌了一半。远远可看见院里的树上挂着什么东西，白森森的，随风晃悠。
翠儿躲在安桐身后，畏怯地指了指破庙摇摇欲坠勉强可称得上是门的木板，“就是那儿。”
“好。你们走着过去就行。”
白晓兰留下一句话，身影一闪已然进入到了院中。
安桐没有让萧子彦和萨烨烨跟上来，安排他们在远处的马车里等着，独自带着翠儿向破庙走去。
萨烨烨看着一点点在视野里变小的身影，双手环胸，合上的折扇一下一下地在肩膀上打着节奏，“她要去杀人。”
萧子彦语气平淡，“我知道。”
“我早跟你说过，安桐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柔弱，柔弱心软的人不可能五年内成为首富。”
“我知道。”
萨烨烨撇撇嘴，继续道：“她选择了白先生，而不是你。你该想想为什么。”
“不必。”
“不必？”
萧子彦斜倚着马车，颀长的腿交叠而立，凝视远处，回答得随意又认真，“我迟早是要死的，她身边有个白先生这样什么都愿意陪着她做的人。我安心。”
这样的话，萨烨烨听了很多年。从他认识萧子彦起，这个人身上就无时无刻散发着一股死亡将至的气息。
原以为安桐的出现能让他有所好转，没成想，变得更加决然。
萨烨烨忿然作色，鼻腔里吐了好几次浓重的呼气，才开口道：“你果然还是那个自私的萧子彦。只顾你自己的大义，旁人心里什么感受，你怎么清楚。”
萨烨烨拿扇子去扔萧子彦，他也不躲，眼睛盯着远处，满是释然。
“安桐心中藏有丘壑，她有她想维护的大义。天下太平，这大义才更好守护。”
“我呸。”萨烨烨几乎是从骨子里啐出一口恶气，“白先生说得对，你就不该招惹安老板。日后你死了，她怎么办？我们这些朋友的死活你不顾，她你也不管吗？以她的性子，若真是动了心，白先生怎么劝得住。”
萧子彦的手抖了一下，站直了身体。
他何尝没有想过，可他不敢想。
他不敢想安桐会真的对他动心，为他流泪。
他性格无趣，笨嘴拙舌，生的皮肤黑，还没有钱。连送礼物都不知道要拿个漂亮的盒子装着哄她开心。
她说话时，他甚至都不敢去看她。只在旁边像个见不得光的窃贼，用余光偷偷窥探她的一颦一簇，一抬手一皱眉。
难道，日后。要连这窥探的馈赠也要被收走？
他忽地趔趄一下，手扶着马车苦笑出声。心口像被人狠狠锤了一拳，萧子彦抚着自己的心脏，他几乎要感受不到心脏的跳动。仿若，他自此要成为一个行尸走肉，没有灵魂的躯壳。
这些日子短暂的欢愉，不过是他偷来的黄粱一梦。如今梦醒了，他再不敢有任何奢望。
记忆中大漠血红的残阳在他眼中浮现，染红了他的眼眶。
萧子彦跌跌撞撞，脚步虚浮，朝着破庙一步步走去，“我去看看，只是看看。”
他想看一看她，哪怕一眼。让他重新活过来，活过来。
。
破庙地处荒野，穿堂而过的风阴森森得渗人。
安桐用鞋尖将门推开，闯入眼帘的，是树上挂着的森森白骨。可能是羊，也可能是狗，个头不大，被风一吹，吱吱嘎嘎地晃动着。
白晓兰从庙里跨出一步，眼神决然，手里的匕首轻松晃了晃，“过来吧。”
安桐认识白晓兰时，也是在这样一处破庙里。
那时她刚离开萧府，无处可去，便找了一处破庙暂居。
那时的白晓兰还是一身道姑的打扮，说话也没现在这么像男人。却可以轻而易举地挪开佛像，取出她藏在底下的几本泛黄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