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那洪水如一条被操控的龙,卷过中堂,又抛过房梁。
老陈头整个人都吓傻了。
他能动的那只手紧紧抠进泥土:“我说,我都说......”
原来,月莲嫁给杂货郎之后,过得并不好。
杂货郎嘴上说不在意月莲的过往,可私底下却经常郁郁寡欢,直到月莲生下龙凤胎才多了一丝笑颜。
谁知村里却有人说闲话。
说杂货郎戴了绿帽子心里没数,帮别人养儿女还这么尽心。
杂货郎心里憋屈,就对月莲娘仨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儿子还好,不管是谁的种,至少名义上能续他的香火。
姑娘可就惨了,不是打就是骂,长到三岁没吃过一顿饱饭。
直到那天,她实在忍不住饿,在邻居地里偷了个红薯。
这下可惹了大事!
“明里卖,暗里骚,当娘的卖身,当闺女的就会偷!”
骂孩子也就算了,邻居还指使自家儿子去人家门上泼大粪。
杂货郎刚好在家,被淋了一身大粪,洗澡受了风寒,病死了。
等月莲也死了,儿子就被村长安顿在月莲生前的老房子里......
老陈头越说声音越小,含在嗓子里基本听不清。
我这暴脾气啊,一脚把根门栓踹到墙角:“然后呢?给老子说!”
小梦抚抚我的胸口,又看着老陈头甜甜一笑。
老陈头浑身一震,仿佛吃了枪子儿,一颗颗大声往外迸:“后来,见杂货郎的女儿长得漂亮,我陈家就娶回来做了儿媳妇,可她无用,生不了儿子不说,生个灾星还死活非得护着,我老婆子实在看不惯,不过是打骂了她几回,竟然就被灾星活活吓死了!”
陈华呆呆看小梦的笑容,将那罪行自诉得很是雀跃:“我我我!往杂货郎家门上泼粪的就是我!”
11
我把拳头拧出水,准备猛揍这俩畜生一顿解解气。
陈梦将我拳头掰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往中堂一睃。
霎时间,尖利哭声隐隐传来,洪水凶残如巨蟒,肆意伸缩,将灵堂白烛瞬间卷没,再来到老陈头面前,卷起他狠狠砸进墙上,嵌成半幅扭曲的相框。
陈华害怕至极,拽起流泪的老婆挡在自己身前。
那洪水却仿佛长了眼睛,一个拐弯将他裹成个蚕茧。
那一边,地下的尸体猝然跃起,对着陈华伸手就挠。
一下,就挠出一长条血槽。
再一下,腮边露出了红肉白牙。
再来,她手里不知啥时多了条麻绳,对着陈华就抽。
抽完全身抽四肢,不一会儿,陈华两腿血呼哩哒,膝盖上两个血窟窿,看着很是面熟。
我定睛一看:“卧槽!月莲给女儿报仇来了?”
“居然和陈梦娘被打的伤口一模一样!”
老陈头拍墙大哭:“陈梦娘,你好狠的心啊!我们供你吃供你喝,你居然还伙着厉鬼害咱们陈家,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孽呀!”
人群里立马就有人附和,尤其是那些自以为安全的老婆娘。
她们觑眼歪嘴,眼刀子不住往陈梦娘身上飞。
“一日夫妻百日恩,至于这么狠心嘛!”
“就是,怎么说也是孩子的爹,怎么下得了手的!”
“切!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揍她几顿怎么啦?搁我们那时候,忤逆婆婆要浸猪笼的嘞!”
陈梦娘越哭越厉害,她抹一把泪,看着墙上的陈华爹:“婆婆说我爹娘在世时欠了她的钱,非要我嫁进来还债,我认了。”
“你们不把我当人,脏活累活让我做,却连碗半干的饭都不给吃,我也认了。”
“可你们不能欺负梦梦呀!那么小个孩子,你们怎么下得了手虐待她?!”
她声泪俱下,冤苦漫天,连洪水都为她让道。
我屏息看着她往陈梦身边爬,地下拖出两道长长的血迹。
“我爹娘死了,家没了,你们不忏悔,不内疚,反而要害死我唯一的孩子,你们是人吗?!啊!”
她对着老陈头吼,对着陈华吼,又对着人群吼,可手下,却无比轻柔。
她一点点摸着小陈梦青白的面容,一下,又一下。
她转过脸,苦笑看我:“我知道,你本来不想管闲事儿,很抱歉把你拖进来。听说你是城里人,我还是要麻烦你,求你把我家梦梦,送到城里,找个好人家收了吧,给她一口饭就行。”
“而我,反正已是个废人,倒不如痛快去死,替我娘填一条人命!”
话音未落,她拖行的两条腿突然跃起,一头撞向那口黑漆大棺材!
12
她这是心甘情愿要替月莲当替身!
惊呼声中,陈梦娘被撞得回弹晕倒过去,七浸七晒才合成的黑棺材陡然裂开一大个洞。
洞里哗啦啦往外流血,一到地下迅速分成七股血溪。
陈梦大哭:“好多血!我害怕!”
众人忙不迭后退,吓得面面相觑。
这一看,才真正要命!
刚才那些诋毁陈梦娘的老婆娘,嘴边裂开一道大口子,血才流出便不见踪影,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
见了别人的惨状,却看不见自己的伤口。
这更让人头皮发麻!
于是,嘴也不硬了,眼也不斜了,个个麻溜儿往地下跪。
“救命啊!”
“求树先生救命!”
外公冷冷一笑:“七煞穿堂,水鬼驭浪,这么大的事儿,我一半调子道士可化解不了!”
人群中有个白胡子老头重重叩头,说他是陈家村的村长,没管好村民是他不对,还求外公出手救人。
那语气之焦急呀,胡子都撸秃噜一半儿。
他敢不急试试?
地下的血溪,分分钟将流成小河。
有两个刚说话特别毒的老婆娘,已经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外公似笑非笑:“我外孙都被你们打成这样儿,你们村的事我还敢插手?!”
咳咳,还是自己人关心我。
我老脸一红,也没敢说这一身狼狈都是爬人家棺材底钻出来的。
村支书秒懂外公的言下之意,对着我连连作揖。
那不要钱的道歉与奉承哗啦啦往外倒,就差没弄个大轿抬着我走一圈。
话毕,他再次求饶看外公。
外公觑着这群冷血狗,轻哼一声:“最大的苦主,可不是我家阿明!”
这言外之意太明显,在场观众都懂了。
他们一窝蜂趴在地上给陈梦娘俩磕头,告饶求情不要钱的说。
更有些不要脸的,把三十年前在杂货郎那买过几根针线的事儿都拿出来套近乎。
“小陈梦啊,你怎么说也是陈家的孩子,一百年前,我们都是一个祖宗。”
“我们可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
“陈梦家娘,你素来心软,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去死吧?”
......
可惜,陈梦娘晕倒听不到。
陈梦人小听不懂。
村长一声令下,大家兜着吓出来的屎尿屁挤成一团,齐心协力将老陈头往墙下抠。
好不容易抠下来,一脚将他踢到陈华旁边,摁着两个人的头疯狂磕。
磕到脑门见血,整个人软成一滩烂泥,又拿来纸笔,当场立字据。
陈华还想嚷嚷这是他陈家家事儿来着,被众人你一脚我拳现场重塑世界观。
老陈头倒还挺识趣,估计也是被这些年的事儿吓破了胆儿,麻溜就把字据给签了。
主要内容有以下几条:
一是善待陈梦母女,从此再不动人家一根手指头;
二是将陈华家祖宅地基,名下田地及家中私产,全部交由陈梦娘俩保管。
见外公还是似笑非笑不说话,老陈头牙一咬,举手发誓:“若树先生出手化解此灾,我立刻搬去山上守庙,直到赎清过往罪孽为止!”
村长点点头,热心群众总算放开了老陈头。
陈华一见,自觉聪明能立功,忙指着地上面目全非的亲娘尸体大喊:“都怪她!是她教我往杂货郎门上泼粪的,赶紧把她的尸体剁碎喂狗!”
话还没完,他亲娘的尸体从地下跃起,啪啪啪又是疯狂几巴掌,扇得这畜生嗷嗷叫,抽着白眼往后倒。
明明是再惨不过的画面,却让我这个吃瓜群众有了几分爽感。
怀里的陈梦更是了,捂着小嘴儿笑得特别开心。
等大家伙儿都忌惮闭嘴,外公这才整理仪容,披法衣,布香案。
“天灵灵,地灵灵,三柱黄香上天门。请得神通来坐镇,细听人鬼说分明。”
“说分明,恩怨清,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起!”
13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外公脸上显然有点挂不住,手拿乾坤卦念念有词,踱几步打一卦,换个方位再打一卦。
等两片卦在我身前立住,大家伙儿都惊呆了。
我想哭。
抓半天牛鬼蛇神结果抓到自个儿脑门。
家人们,这种感觉谁懂呀?
外公冷冷瞥我一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画了个起水符,再将香灰往我身上一弹,给我烫得嗷嗷直跳。
小陈梦皮肤更是娇嫩,哪受得了这罪?
她小腿一弹,一个飞身纵上中堂。
“哈哈哈哈,树先生果然有一套!竟然能识破我的真身!可惜啊,陈家的老虔婆已死,陈家村的色鬼们已死,你,还是来晚啦!”
“哈哈哈哈......”
我瞠目结舌。
其他人也没比我好到哪儿去。
就陈华嘴贱,还在那叫唤:“我就说这贱蹄子是个灾......”
话没说完,他又被打了。
陈梦头发从身后直射而出,倏地触到陈华面门,唰唰就是几下。
陈华的惨叫淹没在头发里,而牙齿,则随着鲜血喷了堂屋满梁。
再看陈梦,哪还有一点儿小萌妹的样子?!
她双眼泣血,十指弯成镰刀状,伸出长长的指甲尖,从村民眼前一一划过。
“你,跟老虔婆说过,中秋出生,必是灾星。”
“你,与老畜生商量,要把我卖给山里猎人当玩物。”
“你,说我娘无依无靠,陈家不如逼她做暗门子,让村里男人都有个乐子。”
......
一个又一个,一句接一句。
童稚的声音布满怨毒,字字泣血。
她越说越气,两腮血痕越流越粗。
下一秒,她射出长发,对着陈华心窝疾驰而去。
14
外公踢起脚下乾坤卦,将空中黑发打得一缩,再运指如飞,一个护字诀封住陈华胸门,对陈梦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家阿明损自身福祉放你出来,可不是为了帮你杀戮无度,残害人间无辜的。”
“无辜?!”
“你说他无辜?!”
陈梦一个飞身纵起,将中堂供奉神像挥手砸下。
犹绝不解恨,她又飞到棺材前,将两侧功德画像,脚下供果全部踩了个稀巴烂。
“这个贱人,他用尽心机娶回我女儿,却为了她娘当年一腔坏水,将我女儿磋磨得不成人样。”
“他管不住裤腰带,使我女儿怀孕,却嫌弃是个女婴想要活活溺毙!”
“他见我显出原形吓唬他娘,竟然不顾亲娘死活悄悄逃走!”
“这样的人,你说他无辜?”
陈梦一脚踢向陈华,却被外公设下的禁制弹得惨叫一声。
显然,她此时悲愤上头,已经忘了自己是月莲还是陈梦,根本顾不得自身安危。
外公低头宣号,不动如山:“可是,这是陈华与妻女的因果,并不是与你龙月莲的因果,若强行害陈华毙命,不止你会灰飞烟灭,我家阿明也会受你牵连,孤寡残疾!”
“阿明帮了你,你嫉恶如仇,总不会恩将仇报吧?!”
唇枪舌战,剑拔弩张。
我等吃瓜群众听得心潮澎湃,大气儿不敢喘。
谁知下一秒瓜就到了自己头上。
陈梦,不,龙月莲浅浅一笑:“让你家这小子陪我走一趟,我就放手。”
15
龙月莲斜瞅我。
软糯呆萌的表情配上最残酷无情的台词,创得我心头滴血。
“我好歹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可不能恩将仇报!”
她冷冷一笑:“我早就死了,你救的哪门子命?”
我词穷。
恨不得给自己招呼俩大耳光子。
叫你路见不平!
叫你手贱管闲事!
她又说:“若是你乖乖听话,我自然会放你一条生路!”
呵,小爷可是有“长留”和炎阳血加持的超级大宝贝,能怕你?
可见到她被风扬起的长发,恐怖的画面涌上心头,我赶紧低头:“先说好,非法的事儿我可不干。”
她冷哼一声,裹起我扔到河边一座土坯房前。
房子已经半塌,一看就有了些年头。
长满青苔的木窗里,浑浊不清的哭闹声传来:“娘,你去哪儿?”
“娘,你带上我!”
我不解看龙月莲,她已满眼泪水。
“你去,哄哄他。”
“他最喜欢和小男孩玩,可是,谁都不肯跟他玩儿。打从他生下,村里人就骂他是野种,天天欺负他,用石头砸他,他从来都不知道,有人陪着玩儿是什么感觉。”
“请你,帮我陪陪他。”
龙月莲靠墙探手,扫一眼自己月下长长的影子,又赶紧缩回来。
“他,就是你儿子?”
我肯定问,心中已有答案。
她抹一把眼泪,没说话。
只伸出小小的指头,飞到窗户的高度,一点点描绘里面的轮廓。
“他逼死了你,你不恨他吗?”
这话一出,我就知道自己问错了。
果然,她瞬间抬头,一张脸阴森可怖。
“为什么要怪他?!”
“逼死我的,明明是那些狗男人!是那些恶毒的长舌妇!”
“我走了二十八年,他疯了二十八年。每一个白天夜晚,他都在叫娘呀......”
龙月莲越说越伤心,大颗大颗眼泪往地下砸。
我长叹一口气,暗扇自已一巴掌,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你想,亲手抱抱他吗?”
16
“可以吗?”
她眼睛一亮,又黯然低下。
“不可以,我如今是借尸还魂,会冲撞到他本就不稳的魂魄,到时候,可就永远都不会长大了!”
“我的长生,可是这天底下最聪明的孩子!”
她慈爱的表情与童稚的五官极其不衬,却让我莫名动容。
“不怕,我带你去,保证不会影响长生。”
将“长留”甩到前面,我将龙月莲带进屋。
燃一道新学会的清心符,再将“长留”拴住她的手腕,我轻声说:“摸摸他吧,给他道个别。”
她看我一眼,今晚的乖戾嚣张再也不见,反而咬着下唇,忐忑不安。
我安抚笑:“没事,我保证他不会醒来,也不会害怕。”
话音未落,快四十岁的长生哇哇大哭:“娘,你去哪儿了?”
“娘, 你别丢下我!”
“娘......”
龙月莲哆嗦着,颤抖着,轻轻抚上长生的额头。
“娘在,娘在啊......”
“长生乖,长生不怕......”
......
17
小柳河边人头攒动,气氛热烈又庄严。
外公环视一圈,取下长生床头一截枕木,当成香案摆在了柳树下。
香案上无香亦无蜡,唯有血书一封。
这上面,有陈家村所有人的手印。
他们以血盟誓,求月莲宽恕;也以血相洗,送月莲轮回。
外公脚踏莲花步,手摇涤魂龄,口中念念有声。
长生以为有人陪他玩儿,乐颠颠从床底扯出一卷稻草。
外公沾一点净水摸摸他的头,手下翻飞,将稻草扎成一个小人儿。
“还瞅着干嘛?你闯的祸,当然得你来了结。”
“哦。”
我摸摸鼻子,乖乖走到稻草人前,外公手起刀落,将我的食指血滴在稻草人上。
顿时,稻草人腾起一阵青烟,缓缓飘向半空。
河边,有悠扬歌声响起。
一位美丽的布衣女子扬手梳头,眼眸含笑,向我颔首示意。
转瞬,她身形渐散,随着歌声一起,消失在三界天地。
而这边,陈梦身子一软,倒在她娘怀里。
外公掐个安字诀在陈梦印堂,告诉她娘:“这孩子本是早夭的命格,出生那天就是死期。月莲时机掐得好,留住了孩子两魂一魄,既骗过庙隍又能保孩子一命,你该庆幸才是。”
陈梦娘泪水莹莹,看一眼懵懂无知的长生,又低头将怀里陈梦亲了又亲:“谢谢树先生救我梦儿一命,我一定立长生牌位,日日为你......们,祈福念经。”
外公点点头,转身离开。
我点一点小陈梦的额头,赶紧跟上。
“外公外公,早知道那月莲天良未泯,还救了陈梦一命,我该多挤点儿炎阳血助她涤魂的!”
“可闭嘴吧你,谁家孩子谁心疼!”
外公白我一眼,大步走开。
“哎!心疼我你就多教我两套符箓呀!我看这一路,可不会咋太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