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斗着嘴，旁边的喧哗声渐渐打了起来，有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唾沫横飞，说书一般讲着白帝城中的八卦，说到得意处，摇头摆尾，咋舌哂笑，表情十分丰富。
被他嚼说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杜小草涅槃后的“父亲”杜青奎，云梦杜氏的轮回老祖！
他的轮回玉已经消弭不见，却得到了琅琊老祖的那块，险而又险地恢复了前几世的记忆和神通，趾高气扬，连夜就把金氏撵出院外。
金氏一时发懵，像从前在焦溪村那般，叉腰破口大骂杜青奎。
今时不同往日，都没用杜青奎出手，金氏就被拾掇得惨不忍睹，乖乖认了“侍妾”的身份，再不敢自称是杜夫人。
杜衡和杜宝儿，也因此从嫡出的大小姐贵公子，变成了“孽庶”。
大胤七十二洲门阀世家的孽庶，看看魏紫当初的境遇就晓得是如何难熬的。
好在这姐弟俩的起点低，从焦溪山野走出来，随便给个精致点的小院，给个机灵麻利的丫鬟小厮，给做几身绫罗衣衫，就能觉得扬眉吐气。
这是寻常杜氏族人的看法。
杜衡和杜宝儿虽然没见过大世面，却见过杜小草，凡事都要跟她比个长短，再加上秦佑安和吕文昭当初在焦溪村隐居时的做派做参考，哪儿瞧得上杜氏施舍的这点好处？
金氏一贯不省事，眼见丈夫今非昔比，她却是实打实的村妇，无论如何都难以挽回丈夫的心，只能变着花样撺掇一双儿女，想靠两人作妖捞好处。
可惜，杜青奎几世轮回，生下来的儿孙能挤满两个大院子，杜衡和杜宝儿压根排不上号，且生养两人的时候，他稀里糊涂，没有觉醒前世记忆，如今再看他们，就仿佛良家女子被恶人凌辱后不得不生下的孽障一般，怎么看怎么厌烦。
碍着“虎毒不食子”的话，他才没有暗戳戳出手毙了他们。
这娘仨的存在，及时杜氏老祖的泼天污点。
不但杜青奎这么认为，云梦杜氏上上下下，包括杜落枫都是这么认为。
杜氏娘仨度日如年，苦不堪言。
但这日子嘛，没有最苦，只有更苦。
杜青奎蹉跎到这把年纪才觉醒，懊恨之余，一门心思找补回来，金氏成了侍妾，他还得再娶一位名门闺秀做正妻。
这不止是为了享艳福，还想通过“联姻”，给日渐衰微的云梦杜氏寻找一个可靠盟友。
杜小草不讶异渣爹抛妻弃子另娶娇妻，他讶异的是这娇妻人选——唐盈。
陇西唐氏现任家主的嫡出女儿，唐衍的胞妹，唐圭的异母妹妹。
杜小草想不通，唐氏怎么会跟杜氏扯到一起，且这唐盈，她是认识的，就是白帝城那头锦鲤的小跟班，一看就是暗恋爱慕锦鲤公子，眼巴巴盼着锦鲤公子去家中提亲呢。
撇开身份地位，只说品貌，十个杜青奎也不如锦鲤公子一个冷然回眸。
唐盈除非失了心智，变成了二傻子，否则绝不会愿意下嫁给中年老渣男杜青奎，去给一堆“孽庶”当继母。
杜青奎成为轮回家主之后，夜夜笙歌，膝下的“孽庶”已经不止杜衡和杜宝儿两人，各式各样的女人又给他添了好几个“孽庶”儿女。
客栈澜台上，杜小草蹙眉听着下方的喧嚷奚落，说八卦的人虽然不晓得唐盈的意中人是锦鲤公子，却晓得她有意中人这件事，大肆描补，说得活灵活现。
“现在那姑娘放了狠话，谁逼她嫁给杜氏老祖，她就一头撞死……”
围观的人群啧啧惋惜：“那么漂亮的千金大小姐，撞死了多可惜，唐氏的人怎么这么狠心？宗族中的女子那么多，另选一个不行吗？”
“当然不行！联姻最讲究身份，其它那些族女，一没有唐盈的婀娜美貌，二没有唐盈的身份尊贵，那杜氏老祖见过一次之后就念念不忘，指明非得要娶她回去不可，唐小姐骂他为老不尊，寻死觅活，他放话说哪怕唐小姐死了，尸体也要抬到云梦杜氏去。”
杜小草听得愣怔，搞不清杜青奎哪来的这么大底气，就算他今非昔比，成了如假包换的轮回老祖，怼上陇西唐氏，也该有礼有节。
客栈大堂中人声嘈杂，她不便开口询问，秘境之主替她问了出来：
“我听闻陇西唐氏在门阀中势力非凡，排位远在云梦杜氏之上，唐氏的贵女，怎么会被杜氏老祖这么糟蹋？唐氏不嫌没面子？”
“嗨！公子您有所不知，如今的唐氏，不是从前的唐氏了——”
“没听说唐氏出什么变故啊。”
“唐氏对外一如既往，内里换了山河，现任家主的两个嫡子都死得不明不白，少家主的位子落到那个叫唐圭的孽庶子身上，这孽庶子是半个戎人，戎人只认母，不认父，压根不拿唐氏这边的族人当亲人……”
秘境之主本是替杜小草出头，顺着话茬往下问，却问出这么个答案，自己也愣了，忍不住追问说话的人：“陇西唐氏既然是门阀，规矩森严，怎么会让这么一个孽庶子冒出头？”
“唐氏当然不想孽庶子冒出头，关键是孽庶子本事大，运气好，凭自己就冒出了头，唐氏一族非但没帮过他，还打压得挺狠，他那生母硬是被活活折磨死了，他自己也是在唐氏的马厩里长大的，还有他那外公一族，全部被他亲爹这边的族人诓进彀中杀了，血海深仇啊，一生一世都化解不了！”
杜小草从未想过，陇西唐氏的龌龊家务事，会被道左闲人当做茶余饭后的佐料，这对唐圭、对陇西唐氏，对唐氏现任家主的声望，都是不小的打击。
客栈伙计一般给众人上酒，一边小声嘀咕：“那位唐圭公子，从前来过我们这儿一回，非常恭谨客气的贵公子，跟人说话眼睛带笑，温煦得很，半点戾气都瞧不出来，我看啊，这事的过错多半在唐氏那边，忒不厚道，扯着联姻的幌子，把唐圭公子的外公、舅舅全部诓到陇西，酒席上一个劲地劝酒，灌醉了一刀杀了，跟杀鸡杀狗一般……”
伙计的话说得很小声，因为听的人被吸引住，都屏息静气，衬得他嗓门像是大了许多。
客栈中大部分人，都不晓得唐圭母族还有这般凄惨境遇，只是听着就让人气愤填膺。
有脑子跳脱的，已经从当年的联姻过度到今日唐盈与杜青奎的联姻上，有理有据地猜测：“唐氏抛出一个美人贵女，诱惑杜氏老祖上钩——”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再说，尽在不言中。
行骗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手段会愈来愈卑劣，胃口会越来越胀大。
杜小草只凭这些闲言碎语，就可以断定，陇西唐氏也好，云梦杜氏也好，都不安好心。
苦了唐盈。
秘境之主对大胤世家的谱系所知不多，听得一头雾水，杜小草略科普了一遍，着重说唐圭。
“此人出身酸苦，对陇西唐氏恨之入骨，所谓亲生父亲，在他眼里是必欲杀之而后快的仇敌，但凡有机会，一定会把人削成人彘解恨。”
秘境之主点点头：“若我是那唐圭，在马厩里挣扎着长大，亲眼看着母亲被打死，我也要杀人，他太克制了，或者说太弱了，磨蹭到现在，只宰了两个碍事的兄长。”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年纪还很轻，比我大不了几岁，那些坑害谋算他们母子的坏人，全都活得好好的，他没必要着急，弓弦拉到最满，却不射出去，最是让猎物心神不安的。”
秘境之主哈哈大笑：“仙君跟那唐圭是朋友？”
杜小草默然，仔细回想她与唐圭的往来，说是朋友亦可，起码到现在为止，唐圭没有做过什么对她大不利的坏事。
她现在最担心的，是唐盈，小姑娘一看就不谙世事，这些年一门心思巴着锦鲤公子，少女心思一望而知。
那头锦鲤虽然是妖，却是白帝城中的土著妖，资历比大胤皇室、比一连串的门阀世家悠远漫长得多，且出事圆融，从未像若吾仙君那般，跟众人打得不可开交过。
陇西唐氏哪怕只是为了拢住这头锦鲤，都不会轻易把唐盈许配给旁人。
现在闹得这么声势浩大，是冲着唐盈？唐圭？还是……那头锦鲤？！
杜小草醍醐灌顶，恍然回过神来，陇西唐氏且不提，云梦杜氏的人，怎么敢开罪锦鲤公子？
怎么敢就为了一个有些姿色的世家贵女，开贵锦鲤公子？
付出和回报太不相称。
唐盈这样的贵女，放眼世家之中，多不胜数，哪怕在陇西唐氏一族之内，想要找出差不多的替代品，也能找出十个八个来，干嘛非得是她？
事出反常必有妖。
锦鲤公子就是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