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山古驿,依山而建,山顶一座宽敞石楼,是赏月的绝佳之地。
秦紫胤一身云白华服,气度俊逸,凭栏而立,月光下宛若一位谪仙人,满脸不舍地看着杜小草:
“明早就要走?不能盘桓几日?”
杜小草点点头:“还有些琐事要处置,世家那边,有些受了惊,有些想妄动。”
“千秋大业,帝王宏图,是秦佑安的事,你莫要太当真了,这里终究不是你的家乡,你迟早要回去了,也许很快就要回去。”
杜小草沉默。
石崖之畔多寥落,山野清辉照人,两人并肩眺望远方,事业所及之处,不止山林莽莽,借着月光,穿透山水雾霭笼罩,清晰可见几百里外的金花镇,哪怕是入夜十分,依然灯火辉煌,往来宾客如梭。
杜小草从芥袋中拿出沿途搜集到的美食、佳酿,一一摆在石台上,邀请秦紫胤品尝。
秦紫胤记得她喜欢吃一种带壳的坚果,仔细剥开了递到她面前,她娴熟的吃掉,又从芥袋中拿出一柄七彩翎羽制成的羽扇,月光下缤纷绚丽,莹光流转,美轮美奂。
“我不能在这守着,你留着它防身,无论间隔多远,只要你催动羽扇,我就能赶过来。”
秦紫胤轻笑:“多谢仙君。”
“谢什么,我又不是第一次送你护身法宝,哪一样都强过这把羽扇,你还是落到今日这般?”
“今日这般,还不够么?”
杜小草被噎得一滞,想想也是,今日这般重逢对坐,已经是万万人不敢奢望的幸运。
秦紫胤藏好羽扇,从袖中取出一个不起眼的芥袋,递给杜小草:
“这个送给仙君。”
杜小草疑惑地接过来,打开袋口,沉甸甸的颇有分量,相当有分量,几乎是一座小山丘,缤纷五色,论绚丽不输她送出的翎羽扇,却不是什么法宝,也不是金玉,而是泥土,是七十二洲的地精之灵,极为珍罕,除了秦紫胤这个“元龙仙帝”,再也无人拿得出来。
杜小草觉得太珍贵,让秦紫胤自己收着。
“我收着也无益,仙君周围星河,总该带点东西回去……这是你应得的。”
山河五色土,可遇不可求。
两人就这话题聊了许久,困意全无,杜小草细细说了升平年氏那位妇人的选择:“她说,她悔了,替她的先祖悔了。”
秦紫胤摇头:“她是她,她的先祖是她的先祖,谁也替不了谁。”
升平城本就是四战之地,骸骨成堆,街上每天都有大队披麻戴孝出殡的人,乃至通往城门外的那条主干道,有了“披麻街”的谑称。
升平年氏能崛起,原因是某一代的老祖,钻研出驾驭鬼兵鬼将的神通,全盛之时,豢养了二十万阴兵鬼灵,十里凶横,为人处世却极为公道,宗族口碑也极好,族中子弟游历七十二洲,极少有仗势欺人的事传出来,也极少杀人劫掳,一般都是结伴深入穷山恶林,收拢荼毒百姓的厉鬼凶灵。
这些凶物对别人百害无一利,对他们却是可能的战力,许多为祸四方的乱葬岗,都是被年氏这么一点点啃成了良田福地。
看不惯年氏的人,大多都是山水神祗,这些神祗跟辖地的凶悍精魅鬼物,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年氏族人师出有名,斩妖除祟,一种神祗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等到若吾仙君“恶名昭彰”,年氏一面是看不惯她凶戾暴躁,一面被世家神祗裹挟,一再派出族人围剿她,后来可想而知,来多少死多少,仇隙越来越深。
最终,年氏借着“诛妖”大势,惨胜了“若吾仙君”。
她陨落在妖鸟葬墟,年氏也凋零得几近灭族,两败俱伤,死了的就此沉眠,活着的还要面对“人间不值得”。
残余族人不得不搬离升平城,辗转来到白帝城,在白鲤湖边安家,托庇大妖白鲤,苟延残喘到如今。
他们的先祖殁于“斩妖除魔”,子孙却要靠着大妖的庇护苟活,在那一刻,他们就“悔”了吧?
秦紫胤瞥了杜小草一眼,说他想把岐山古驿建成一处收容山精鬼物的阴城。
“仙君意下如何?”
杜小草点点头:“此地甚为合适,只要能约束好哪些鬼灵精魅,不让它们祸害山林即可。”
她想了想,又从芥袋中取出诸多适合鬼物精魅的法宝,提点秦紫胤:“人心难测,鬼物也多恶念,挑选的时候要慎重,宁缺毋滥。”
秦紫胤答应了,劝她不要升平年氏如今的惨状归咎于自己:
“年氏先祖虽然光风霁月,大义凛然,但过犹不及,他们那一辈的子弟,行走七十二洲时骄奢自负,不容任何人诟病一句半句,对鬼物精魅更是辣手无情,一旦遇见,就要打杀擒拿,鬼物落到他们手中,被淬炼折磨得求死不能,他们一个旁支子弟的镇魂幡,都能凝聚数千残魂,早就惹人侧目,你当年是不谙世事被围攻,他们是犯了众怒被设局。”
杜小草微笑,她至今都记得,遇到的第一位年氏公子,盯上了她骑着的白虎,说是凶物,要她转卖了。
她莫名其妙,不搭理他。
这位年公子初次出门游历,看不出“仙君”道行高深,以为她是不知深浅的山野少女,闹出了好大误会。
她一时气恼,用若吾小锥在他额头上画了个大乌龟,三年才消退。
这种行为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那公子当即就气得晕厥。
……
山巅石楼中,杜小草想起前世,忍俊不禁,从芥袋中取出两坛槐酿,与秦紫胤对饮,追忆那些年少轻狂的趣事。
一生之中,那么多的岔路,有的绕一绕就过去了,有的却一岔到底,回不了头。
杜小草觉得,她阴差阳错来到七十二洲,遇到了真心喜欢的年轻俊彦,却始终没有遇到一位由衷敬重的人杰,心中多少有些轻蔑。
伏雨的背叛她已知晓缘由,崔小怜的暗算,也早有预兆。
这位从云端跌落尘埃的崔小姐,心中自有她珍重的人和事,“若吾仙君”之于她,更像是跋山涉水时的梯子和木筏,工具罢了,抛弃是早晚的事。
她只想着占尽便宜,从没想过回馈半分,一而再地欠下情分,斗米恩升米仇,纠结难堪的时候,干脆地害死“恩人”,什么情分都不用偿还了。
杜小草目光哀伤,“她只觉得自己很惨,从世家大小姐落到花船上,可我也从九重天落到了岐山驿,举目无亲,孑然一身,不知道多久以后,家里人才会找过来,万一再也找不来呢?万一此地有厉害大妖缠上了我呢?我觉得自己跟她同命相连,她却觉得我占尽了人间福气……”
“她负了你,何必再挂在心上,就当从未认识过,她亏欠了你的,全都让她还回来便是,其实你真正要怪的人是我,我没能察觉到你的不安,没能像承诺的那样照顾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