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笋闷闷不乐,仿佛一头白骡被拉上磨盘,天音部这种天字号巫部,人多琐事也多,族规向来严苛,迂腐死板,求全责备,可恨至极。
他随意翻了翻,大抵跟他想的差不多,没有特别难以接受的内容,他微松了口气,低声抱怨:“为什么是天音部?十二个大巫部里,天萝衰微,天蝎远离,剩下那几个顶着天字号的巫部,规规矩矩的连一半都没有,天蚕、天魃、天雀,一个比一个嚣张,族规都是约束别人的,自己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坏事就干什么坏事,你们天音的族规,不会真的丁是丁卯是卯吧?”
“巧了,真就丁是丁卯是卯,敢触犯一律严查,慢说你是我的弟子,就是我的儿子,也不能宽宥。”
“屁的天巫,屁的天字号!我倒要看看,天音会不会像你吹嘘的这么规行矩步!”
黑笋还真就不信邪了,那么个一个有天巫坐镇的大巫部,有钱有人有势力,族中跟他一般的年轻人乌泱泱的,真就靠着这么一个小册子约束住?
恣意飞扬呢,快意恩仇呢,飞扬跋扈呢,欺男霸女呢?
不服!
瞽叟对他的那点心思门清,有那么一瞬间,真的不是那么自信,沉默片刻,郑重给小徒弟立规矩:
“不管你信不信,族规都摆在这里,只要你守住规矩,我就保你平安,无论是谁对你出手,你都可以反打回去,打不过,吃了亏,就回到我这边,说清楚来龙去脉,我就会去替你讨个公道。”
“”
黑笋挠头,对自家便宜师父的承诺很动心,再看不顺眼,也是一尊响当当的天巫啊,有他撑腰,放眼巫疆还不是横着走?
他斜睨便宜师父一眼,让他放宽心,“像我这种百年不出、天赋异禀的绝世天才,哪儿需要你这个糟老头去讨公道?谁敢来找茬,随手一巴掌就能把他们拍到土里去……起码打年纪跟我差不多的人,一打一个准,包括你们天音部的那些,谁敢来招惹我,看我怎么拾掇他,到时候你当师父的,可别跳出来扯我后腿!”
“小子,天外有天,别太自大了,你们犀巫部确实战力豪横,怼上十大巫部的年轻人,未必能稳赢,该努力就别懈怠,否则被人打得趴在土里哭,别来找我诉苦。”
黑笋满脸不以为然,不觉得自己会输给同龄人,心中最大的担忧,是害得他巫部覆灭的那伙神秘人。
他跟在祖父身边,虽然没有明言,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巫部内忧外患?
打从离开祖地起,幸存的族人连同祖父和他,都朝不保夕,黑暗来临前的一刻,祖父拼尽全力,把他推了出去,眼前这个便宜师父接纳了他,目前为止还看不出歹意,对他宽容和煦。
如今的他,看似桀骜,实则惊弓之鸟,如寒冬时节蜷缩檐下的小乞儿,快要冻毙的时候,有人给了衣食,给了炭火。
酸涩难言的感觉就那么一瞬,再也不可寻觅,黑笋坐在师父身边的椅子上,许久没再吱声。
他的右手不自觉伸向腰间,小小的酒囊却不知所踪,他咽了一口唾沫,理直气壮地提要求:“刚才我看那族规了,只是不许酗酒,没有禁酒,把酒囊还给我!”
瞽叟摇头:“族规不许酗酒,弟子规不许饮酒,你是我的弟子,先要守弟子规。”
黑笋怒气冲冲:“你不是舍不得买酒钱吧?抠抠索索的老瞎子!你看看你从头到脚,哪儿像一个天巫?比路边的叫花子还不如!”
瞽叟劳神在在,有理有据地反驳徒弟:“路边的叫花子你见过不少,天巫你见过几个?若是就见过我一个,凭什么觉得我不像天巫,也许旁的天巫比我还要抠唆呢。”
黑笋被噎得无言以对,他确实只见过瞽叟一个天巫。
关于天巫的印象,都来自道听途说,而天音部的天巫瞽叟,在一众天巫中,名声之好名列前茅,有“仗义疏财”的美誉,没听说过他小气吧啦,怎么偏偏对自己,一点都不大方。
瞽叟还忽悠他,说想成为人人敬畏的天巫,就要有样学样,“有我这个师父在你身边,你耐心学着,早晚有大出息。”
黑笋嗤之以鼻:“别以为我年纪小,你撒谎诓人,你能成为天巫,是抱上了千年前那只妖鸟的大腿,跟你们努不努力,品性好不好没多大关系,关键是懂得拍马屁,哄得那只妖鸟开心了就行……”
黑笋的话还没说完,嘴巴忽然张不开,上下两片嘴唇牢牢的黏在了一起。
瞽叟还绷起脸说教:“以后别再让我听到‘妖鸟’这两个字,无论是在我面前,在巫部里,还是在任何地方,都不要提起,否则我就让你做哑巴,什么时候记住了,什么时候再开口。”
黑笋惊怕,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示意自己记住了,记牢了,再也不敢信口开河。
瞽叟想了想,替他解除了禁制,正色叮嘱:“她叫若吾仙君,是为师的恩人,记住了!”
黑笋咳咳几声,没敢犟嘴,天巫已经是压在头上的天,提携天巫的人,更加惹不得。
瞽叟教徒略有小成,心满意足,让他下去换了一套新衣服,发饰也挽成天音部的式样,一起出门去见客人。
黑笋雀跃,他是少年人,最喜欢凑热闹,能出门见客,就不愿意窝在家里,还问瞽叟:“那客人跟你一样是天巫嘛?”
瞽叟置若罔闻,揪住他的后衣领,带着他飞上云海。
黑笋以为是要赶路疾行,谁知道要见的人就在云海之中,某片雪白的云团里,暗藏着一座气派府邸。
只看这酷炫的住处,就猜到住在里面的人非比寻常,不是天巫,也是大佬。
黑笋睁大眼睛,眼珠子滴溜溜转悠,紧跟在师父身后。
两拨人碰面,互相作揖行礼,寒暄客套话无聊至极,比他祖父还讲究繁文缛节。
黑笋压住不耐烦,低头仔细看两人的衣摆,从上面绣着的族纹判断,这两人都不是十大巫部的人,更不可能是天巫。
天巫都不是,凭啥让他犀巫少主另眼相看?那么大一把年纪了,半点规矩都不懂,客人都到家门口了,都不说请人进去喝杯茶。
瞽叟只是疼酒,这俩倒好,连口茶水都舍抠唆。
他干脆就装没看见,躲在便宜师父的法袍后边装呆,不熟,不聊。
瞽叟对他的“乖巧”大为赞许,这样的场面,本来也就没有他一个少年人开口的余地,不添乱就是懂事。
更多的礼节规矩,日后再慢慢教给他。
让瞽叟特意来相见的两位壮巫,为首的相貌清雅,下颌一缕胡须,细细说了一遍那晚天巫城祭祀仙君的事。
“咱们把事情摆到了明面上,天蚕、天神殿、天卜部还有雷隼余孽,肯定都要急得跳脚,急则生乱,接下来就看他们闹什么幺蛾子。”
另一位壮巫也笑:“这件事情,说到底是仙君自己的事情,咱们只能敲敲边鼓,帮着仙君把宵小都引出来。”
“……”
清雅壮巫面露苦涩,“千年过去了,仙君终于涅槃转世,既然来了巫疆,何不公开露面,这么藏掖,不知为何?”
“仙君的心思,咱们就别猜测了,只要猜猜堃巫那伙人待要如何,及早做出防备,免得他们狗急跳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