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摇摇,一主一仆各自想着心思。
村口的老榆钱树下,村正姚青山带着几位族老恭迎车队,态度殷勤:
“小老儿另有一座别院,宽敞干净,已经收拾妥当了,贵人不嫌弃的话,就暂且住在那里。”
秦佑安应了,入内一看,颇有野趣的一座小院,占地五六亩,栽满棠梨和梅树。
屋舍是两座竹楼,碧莹三层,飞檐翘角,周围掩映着一簇簇芭蕉,盛夏时节开得热闹。
竹楼之内,办了新的软塌和罗汉床, 床上挂着色泽清爽的碧纱。
旁边还有一溜雕花衣橱、梨木桌案,案几上摆着文房四宝、砚屏和香炉。
在焦溪这种小地方来说,难得的奢靡了。
杜小草从绣囊里挑出几块气息宁静的熏香,放在香炉里点燃。
不大一会儿,淡淡的龙涎就驱散了房间里的泥腥气息。
村正娘子还搬来两盆开得正好的野兰花,又在院中置了三口大水缸,缸里养了睡莲和白鲤。
旁边的大柳树下,并排摆放两张竹篾编制的躺椅,闲暇的时候,可以躺在上面乘凉小憩。
因为雪妮和玉扣的关系,杜小草跟村正娘子很熟。
趁着秦佑安和吕文昭在远处说话,悄悄问她:“姚家婶娘,雪妮和玉扣……最近回来了没有?”
村正娘子摇头:“没有,官道上太乱了,到处都是饿殍和匪盗,尸体堆满了沟渠,我们当家的让俩丫头就呆在仙塾里,什么时候旱灾过去,什么时候回家,现在村里来了好多贵人,一个比一个不好惹,万一冲撞了人家,也是一场大祸……”
村正娘子好久没见着杜小草,拉着她絮絮叨叨说家常。
短短半年而已,村里的变化翻天覆地。
出入村中的世家子弟,闹出不少幺蛾子。
后巷谢秋娘养的那俩宝贝女儿,金雀儿和银雀儿,如愿傍上了河东裴氏嫡支的贵公子裴行濯,颇为得宠,没有辜负谢秋娘这些年的苦心培养。
杜小草听到“河东嫡支”,忙追问村正娘子:
“你确定是河东裴氏嫡支的公子?没有认错人?”
“当然没有!谢秋娘亲自确认过的,她从前在仙郡当丫鬟,见过这位裴四公子,时隔多年依然认得他,金雀儿和银雀儿女承母业,现在过得可风光了,我听金氏说,你在裴府也穿金戴银,跟你一起回来的那俩公子,也是姓裴的吗?”
杜小草摇头:“他们是从帝都来的,一个姓秦,一个姓吕,身份尊贵,婶子你好生招待着,赏钱少不了的。”
村正娘子满脸堆笑:“这是官老爷派下来的差事,有没有赏钱,都得用心办好,你跟在他们身边伺候,有什么不周到的,就提点婶子几句,你知道婶子是个笨人,比不得秋娘、七娘这些精刮人有眼色。”
杜小草笑着应了,心里却疑惑:
河东裴氏嫡支主家的贵公子,来到火羽城怎么不去裴府,直接奔了这里,连面子上的客套都没了?
她把这事说给秦佑安听,秦佑安冷嘲:
“火羽裴府现在就是个大泥潭,谁陷进去,谁惹麻烦,河东嫡支主家这一代的年轻公子众多,派系不一,又忌惮跟闵氏相好的那位族叔,当然要躲着了。”
吕文昭也笑:“左右裴府也闹不了多久,很快就会分出胜负,到时候再去拜会,多省事。”
两人边说边朝院门外走,要去山上巡查有无旱魃入侵的情况。
杜小草留在院子里,人也有些乏了,迎着晚霞,躺在竹椅上闭目养神。
院子里栽满了芭蕉,花朵秾艳,暗香袭人,角落里还有许多熟悉的小野花,杜小草许久没见到这种熟悉的乡趣,心情愉悦,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村正娘子领着两个帮厨的妇人,在厨房里焖炖猪蹄,香气飘到杜小草鼻子里,她微微抽动下鼻翼,惬意地翻了个身。
想要接着睡的时候,耳边有窸窸窣窣。嘀嘀咕咕的动静。
她讶然睁开眼,看见杜青奎带着杜衡站在不远处,犹犹豫豫地想凑过来,又不太敢。
看见她醒了,杜衡急忙揪扯杜青奎的衣袖:
“爹,你去跟她说——”
杜小草无奈,渣爹也是爹,当面找上门了,只能敷衍着。
她从竹椅上坐起身,走到父女俩站着的树荫下,问有什么事?
这个小院是村正的私产,花木葱茏,占地宽敞,屋舍雅致,位置闹中取静,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等闲不许村民过来搅扰。
杜青奎能混进来,多半是因为跟她的父女关系。
此刻被女儿当面问起,却避而不提来由,只问女儿去了裴府以后享福的事:
“你娘回来说,你在那儿吃得好,穿得好,身上戴的都是金的玉的,比村里所有丫头都活得舒服,爹就放心了……”
杜小草冷笑:“爹,我娘早就死了。”
杜青奎一滞,面色讪讪,接下来的话不知道该怎么往外说了。
杜衡气坏了,指着杜小草的鼻子骂:
“你这个黑了良心的东西!我娘好心好意去城里看你,你不招待她就算了,还让人把她打晕了,回来躺在床上一个月才养好!你娘生了你就死了,全靠我娘把你养活大……”
“我是祖母养大的,靠你娘养着,我早就死了千百回,她为了送他生的龙蛋去念仙塾,把我骗卖到裴府,还敢追到裴府去讨好处,只是打她几板子,是便宜了她,再敢有下次,直接打死了。”
杜小草语气平淡,说的话却锋芒蜇人,噎得杜衡满脸紫涨,想要像从前那般扑上来撕打她。
才刚一挪动脚步,就被杜青奎按住了,把人拖到自己身后藏着。
杜小草冷笑,转身往回走。
杜青奎赶紧出声:“丫头!家里准备了一桌酒席,请你过去吃一顿团圆饭,中元节就快到了,一起商议给你奶奶祭祀的事……”
杜小草气笑了,转身看着渣爹:
“我已经被你和金氏卖了,一卖断亲恩,你见过谁家被卖掉的女儿,可以随随便便离开主人家?我现在是伺候人的丫鬟,一言一行都要听主子的,奴婢没有爹娘,只有主人,主人让干什么,就得干什么。我刚到裴府的时候,有个小丫鬟在头上簪了一朵白花,给她刚死没几天的娘守孝,就被拖到角门上活活打死了,你和金氏把我卖了,就再无一点关系,便是你们立时死了,我连孝衣都不能穿,敢穿立刻打死。”
她看着杜青奎黑下来的脸色,讥诮道:
“你敢来请我回去吃饭,我却不敢擅自离了这院子,你和金氏在我的卖身契上签押的那一刻开始,杜家就没有我这个女儿了。”
她语气冷冽如刀,气得杜衡乱蹦,用力挣脱杜青奎的钳制,怒骂杜小草:
“你这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我们家那么多年的饭,全都喂了狗!攀上高枝就不认人……我呸!”
杜小草呵呵:“杜家这么多年的饭,没有白费啊,不是把我诓到裴府卖了一大笔银子嘛,金元宝到手,亲情断绝,我养得熟,养不熟,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若也想攀上这种高枝,让金氏提脚卖了你便是。”
杜衡不吭声了,眼珠子骨碌骨碌地乱转悠,既不肯跟杜小草低头,又磨蹭着不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