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草默然不语。
人心易变,究竟是她变了,还是秦佑安和吕文昭变了?
又或者,大家都在变,渐行渐远?
她诘问桑飞:“这人怎么进来的?”
桑飞挠头,他也不知道人怎么进来的,这些从外头来的公子哥,诡谲手段层出不穷,杜小草出门的这些天,他偶然遇到箐公子,被对方一顿戏弄,灰头土脸地回到客栈里。
杜小草目光一扫,就扫到他脖颈上的伤痕,蹙眉诘问:“怎么回事?”
“箐公子干的,我在路上遇到他,一句话没说,他追上来就打,要不是你给我的符咒好用,我就回不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天,在祖巫庙外。”
杜小草面色不虞,打定主意见了箐公子,一定给他好好涨涨教训!
气鼓鼓了一会儿,她开口撵人,让吕文昭赶紧回白帝城:“你先走,我随后就到。”
吕文昭苦笑:“你一人回去,还是带着那个紫胤公子一起回去?”
“……”
“小草,仙君!你想清楚了,绝对不能带他去白帝城,他手持箬衣剑,元龙仙帝脸,又自称是秦紫胤,他去了白帝城,佑安怎么办?!”
“秦紫胤无意帝位,当年他随手弃了的东西,隔了上千年,岂会汲汲于心?”
“他是不汲汲帝位,可他汲汲仇恨,认定他当年落得那般下场,都是佑安这一支先祖坑害。”
“难道不是?”
杜小草问得憨直,噎得吕文昭面色变幻,是非对错,于他来说并不重要,但杜小草是当事人之一,她放不下。
吕文昭悻悻半响,追问杜小草:“仙君到底是怎么想的?不会真的帮着那个秦紫胤,杀了佑安吧?他先祖干的错事,他并不知情!秦紫胤不依不饶,太过分了!”
“秦紫胤做错了什么?他从头到尾都是受害人,若非有点道行,有点底蕴,有我这个仙君护着,你们一定又要颠倒黑白,不承认他是元龙仙帝,把他打杀了永绝后患,就跟当年对付我一样。”
“仙君不要忘了,你千年前陨落东凫山,一大半是他害得!”
“你错了,我当年陨落东凫山,一大半是咸阳秦氏那些人害得,十大轮回世家都是其次再其次,至于秦紫胤,只是一个被他们用亲情蒙蔽诓骗的可怜人。”
吕文昭语塞。
认真掰扯起来,若吾仙君陨落东凫山,是内忧外患,内有侍婢伏雨叛卖,外有咸阳秦氏居心叵测。
其它那些世家门阀,不过是见利弃义,贪婪人性而已,看穿了没什么值得苛责的。
但咸阳秦氏的所作所为,超过了杜小草和秦紫胤的容忍底线。
昔年的那些族人老迈死去,那么族人的后人还在,他们可以说自己不知情,不知者不为罪,但要继续霸占秦紫胤打下的江山,霸占元龙仙帝的龙椅,就过分了。
秦紫胤据此对他们出手,便是杜小草也没立场说什么,这毕竟是咸阳秦氏的家事。
她好心提醒吕文昭:“别瞎掺和,别忘了你祖父也是我的生死仇人,事到如今他还存着侥幸,不肯把轮回玉还给我,你有时间在这里絮叨,不如回去劝劝乃祖,让他不要那么不要脸。”
吕文昭被嘲得面色发青,嗫嚅半响没说出话来。
杜小草来了一趟巫疆,原来越犀利刻薄,全无从前的包容温善。
杜小草似乎猜到了他在腹诽什么,冷笑道:“我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孽,指望我善良大度,等于与虎谋皮,劝你以后不要在随便出现在我面前,若是哪天运气不好,赶上我心情糟糕,被一剑劈了,没人给你收尸。”
她说罢,袍袖一挥,把吕文昭扔出客栈大门外。
吕文昭摔了个狗啃食,狼狈不堪地爬起来,僵立原地半响,东南西北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待要返回白帝城,可事情一件都没办成,回去该怎么跟祖父和秦佑安交差?
正踟蹰着,耳边响起一个温厚悦耳的嗓音:“吕公子,借一步说话?”
吕文昭霍然回头,周围空荡荡一片,鬼影都没有,他讶异倒退两步,环视身边:“你是谁?出来!”
“抱歉,此地人多眼杂,我不便现身,但我跟你一般,都是要对付那头妖鸟的,她油盐不进,非要与公子为敌,公子何必念着从前的情分,再起诛妖盟,杀了她便是。”
吕文昭惊呆,赶紧低头遮掩震惊,恢复了日常的嬉皮笑脸:
“这位兄台,实不相瞒我现在是进退两难,差事办不好就不能回家,留在这里又整天挨打,一个不慎就要丢命,愁得头发都白了,兄台若有锦囊妙计,拿出来大家商议商议?”
他循着声音的来处,缓缓往前走,很快来到一个人烟稀少的河畔边,泊着一艘精致的兰舟,船娘是两个漂亮的少女,冲着他嫣然行礼。
吕文昭视若不见,耐着性子等待来人出来。
那人倏然出现在船头,风度翩然,容貌俊逸,稳压吕文昭,便是秦佑安来了,也不敢说稳胜对方。
他心中警惕,拱手行礼:“见过这位公子,请问怎么称呼?”
“在下有一个未婚妻,非常顽皮,在外行走自称‘箐公子’,言语招惹了那妖鸟,被她设计害死了,我赶来天巫城,要跟妖鸟讨一个说法,这说法没讨到之前,我就是‘箐公子’,阁下叫我箐公子便好。”
吕文昭啼笑皆非,哪儿猜得到对方自称“箐公子”,不是因为挚爱未婚妻,是被未婚妻的师门逼迫,不得已罢了。
他若是不能尽快搞定杜小草,为未婚妻报仇,他就不止是要自称“箐公子”,还得去黄泉酆都陪伴箐公子!
对此,他也百思不得其解,明明箐公子的师门已经认栽,打算偃旗息鼓罢手,忽然又强硬起来,莫名其妙!
吕文昭因为没有见过箐公子,不晓得眼前这位公子哥的妆扮,实则是按照箐公子生前安排的,连手中的折扇都一模一样。
“箐公子,你引在下过来,有什么打算,先说一说吧。”
“杀妖鸟。”
“就凭你我?”
“凭你我当然不行,另有帮手,且不能正大光明,要出其不意偷袭。”
“失败了怎么办?”
“箐公子”冷下脸,不满吕文昭一开口就是丧气话,“吕公子,这件事势在必行,无论成败都要去做,否则你也不会赖在天巫城中。”
吕文昭摇头:“若吾仙君道行通天,就算被偷袭而死,还能继续涅槃转世,你是外地人,可以一走了之,我出身门阀世家,跟脚就在白帝城,哪怕过了几百上千年,后人依旧在,我的祖父还是轮回家主,这仇恨没办法善了。”
“吕公子,瞻前顾后只会贻误战机,别想着什么几百上千年后,不对付妖鸟,你们滑县吕氏哪来下一个几百上千年?吕氏如今的富贵,全是靠踩着妖鸟的尸骨,你们踩过一次,就只能接着踩第二次、第三次,别妄想什么笑泯恩仇,你今天被扔出客栈,就是教训。”
吕文昭听得心惊肉跳。
这么直接无耻的话,头一次有人当着他的面说,扎心又刺耳。
他来巫疆之前,秦佑安也好,他祖父也好,一再叮嘱他好言相劝,不要跟杜小草起冲突,无论她是冷嘲还是怒骂,都坦然受之。
只要不翻脸,以杜小草的心性,就不会大开杀戒,若是运气够好,连轮回玉都能保住。
箐公子的提议,他权当是放屁,之所以跟过来,是想挖一挖对方的根底,这人不知道是狗急跳墙,还是缺心眼,居然就那么直眉楞眼地把诡计和盘托出。
吕文昭心说这种蠢货,还想偷袭若吾仙君,怕是还没凑齐人手,已经内讧。
至于他说的那些“帮手”,吕文昭稍一琢磨就能猜到,不外乎巫疆的那几个天巫,当年他们联手坑害若吾仙君,怕被清算,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跟同样急吼吼的箐公子一拍即合。
吕文昭可不想蹚这个浑水,也不想就此离去,心中转了一圈,忽然笑了:
“箐公子所言甚是,偷袭是个稳妥的主意,即便不成,咱们还能继续蛰伏,只是在哪儿偷袭,选好了地方没有?人手凑齐了没有?”
“人手不需要你我费心,动手的地方么,要靠吕公子你帮忙。”
“你想让我出面诓骗仙君入彀?可你也看到了,她现在对我厌烦得不行,一巴掌就给拍出来。”
“只是拍出来而已,没有杀了你,你只要继续缠着她,讨好她,必要时候还可以激怒她,把她引入彀中,就可以隐退,交给那些巫疆的老家伙们去下黑手。”
吕文昭笑容灿烂:“兄台妙计,暂且就这么定下,我继续去纠缠仙君,你去通知其他的人。”
三言两语,犹如儿戏一般,敲定了一桩谋袭仙君的大事。
吕文昭越想越发噱,大模大样地重返天萝客栈,却没有立刻告知她“箐公子”的阴谋,装模作样的纠缠了半天,眼瞅着天都黑透了,才悄悄凑近,做了个“箐公子”的唇语。
杜小草一惊。
箐公子早就死在秘境之中,只剩下残魂等待重聚,跟熏娘的处境一般无二,但“箐公子”的名号没有绝迹,起码在天巫城中没有,她那个被逃婚的未婚夫,不知道哪根筋歪了,穿上了她身前的衣衫,手持同款折扇,一本正经地做起了“箐公子”,对外也觍颜自称是“箐公子”。
杜小草搞不清他唱什么山歌,听之任之,若非他胆大包天,在天巫城外狙击天音少巫,她几乎都忘了城中还有这么个人。
以她对这人的认知,他并不喜欢箐公子,联姻是父母长辈的意思,一对小人彼此看不上眼,婚讯公开之后,箐公子逃婚,他也逃婚。
现在婚约作废,他倒是来劲了,一而再再而三地生事。
饶是如此,杜小草也没想到他会勾连巫疆的几个老天巫,还找上了吕文昭。
吕文昭把下午的事细细说了一遍,“那人态度笃定,对付的你的心思坚定,不得逞是不会罢休的。”
杜小草蹙眉,问吕文昭:“你确定他是箐公子的未婚夫,没有认错人?”
吕文昭点点头:“他刚来天巫城的时候,我就见过,确实是他,除了穿戴变成了箐公子的模样,人还是从前那个人。”
“他并不喜欢箐公子,箐公子也不喜欢他,他来天巫城,就是个面子情,而且吃了瘪,已经偃旗息鼓好一阵子,怎么忽然又——”
杜小草欲言又止。
这个冒牌箐公子袭杀天音少巫的时候,言语、神态都酷似箐公子,细微处的动作都如出一辙。
两个互相仇视,且不算熟稔的男女,能如此浑然天成的伪装?
杜小草不太相信,打定主意试探试探箐公子,也许不是冒牌货呢,就是箐公子本尊呢?
按说箐公子正在凝聚神魂,没有几十年不能重出世间,这只是一般而言,万一呢?
她叮嘱吕文昭:“既然‘箐公子’好心招揽你,你就顺势搭上去,看看他们到底玩什么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