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小怜耳畔,仿佛想起当日两人的呶呶闲谈,巧笑嫣然如在眼前,说过的那些话语和笑颜,却顺着水波流淌而去。
谁都没有退路了。
千年前的那个崔明月,从博陵贵女跌落泥沼,落到岐山古驿的花船上艰难求活。
鲛女伏雨阖族覆灭,在族人的尸骸中诞生,朝不保夕,战战兢兢,随时可能冻死在冰川之下。
她们都是在泥泞中打滚的人。
若吾仙君不是这般,她生来尊贵,是高高在上的仙子,俯瞰她们这种蚍蜉。
那些漂亮话说得再悦耳动听,也无法弥平彼此之间的差距。
说得多了,反而惹人生厌,谁真的相信了,谁就是傻子,轻则不得好活,重则不得好死。
伏雨的怨念与日俱增,为了一劳永逸地摆脱这种卑微处境,她选择了让主人去死。
崔明月,选择了让朋友去死。
她自认是坏人,却不是蠢人,懂得审时度势,不被前尘所惑。
……
睿王府,宫檐葳蕤,一灯如豆。
秦佑安趁着夜色来看杜小草,嗓音清润温和:“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
“睡不着。”
“别想太多了,那个蛟女背叛你,崔明月出卖你,都不是好东西,不值得你惦念,若有机会,直接打死了她们便是。”
他边说边上前,看到案桌上堆满了画作,大片宫殿依山而建,恢弘延绵,气势巍峨,是他从未见过的,猜测是杜小草的故乡,饶有趣味地看了起来。
“你涅槃之后,容颜也变了,再回去的时候,家里人能认得出来你么?”
“当然能,我们认人又不只靠眼睛。”
秦佑安被噎住,闷头看了半响画卷,越看越入迷,恨不得能进入画卷中切身体会一番,还试探着问杜小草:
“你们那儿离大胤有多远,现在出发的话,多久能抵达?”
“很远很远,对你来说就是天边的距离,我自己都很难回去,你只有引星境的修为,连星空驿站都进不去。”
“那要修为才可以去?”
“最低紫阳境。”
秦佑安蓦然笑了起来,眼神炙热促狭地看着杜小草,口气颇大:“紫阳镜而已。”
“而已?”
放眼大胤,有此修为的不超过三人,清一色都是轮回家主。
秦佑安虽然是名满大胤的俊彦,距离步入紫阳镜还差得远。
除非他觉醒了前世记忆,几百年的道行叠加在一起,勉强能有紫阳镜的修为。
杜小草若有所思,抬头看着秦佑安,轻轻叹气:“如果可以选择,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想起从前的事,就做这一世的秦佑安,挺好的。”
秦佑安觉得不好,秦佑安他要做,秦紫胤也不能舍弃,对他来说,二者合一,才是完整的。
时光不能逆流,曾经的伤痛也难以抚平,秦佑安嘴角笑容漾开,流泪却无声流淌。
杜小草心有感应,伸出手替他擦拭:
“别太自责了,其实跟你没太大关系,伏雨蓄谋已久,我们又太轻信了别人,落得那样结果,是必然的事。”
“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我可是若吾仙君,这方天地都靠我照拂。”
“可是我…那一刀,如果没有那一刀……”
“没有如果,那一刀总是需要人捅过来,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秦佑安无法释怀,一脸不安地看着杜小草:“你……不生我的气?”
“不生气,哪怕再来一次,你也未必能做得更好,那一次已经是你最大限度手下留情了。”
秦佑安尴尬地想钻地缝,满脸懊丧地嘀咕:
“你明明就在我的气,一直都在生气。”
“既然你明白,为什么还要问我?我虽然是不死不灭的九色妖鸟,也会记得痛,记得别人对我的背叛,你这么晚来找我,是想说开了自己心里好受些,还是希望我做以德报怨的圣贤?”
秦佑安语塞。
杜小草牵着他的手,一起站到窗前,窗外的明月皎然璀璨,一如昔年,明月曾经笼罩过的那些人,却换了又换。
她此刻的心境,如月边的暗云,晦涩难明。
如今的白帝城,比千年前还要凶险,始作俑者不觉得她有错,附翼追随的人怡然自得,人人心有利刃,从未想过放下。
她也放不下,恶念萦绕心间徘徊不去。
心底有坎,胸中有壑。
伏雨不愧是从小陪着她一起长大的贴心人,比她自己还要了解她的软肋。
杜小草有些茫然。
秦佑安劝她:像伏雨那种不择手段的恶女,更适应七十二洲的人情风物,更容易出人头地。
“如果我当初听了祖父的劝,早早送走伏雨,不让她有机会潜伏在身边,她不在我身边,见不到落霞宫的浮华,也许不会那么偏执。”
“偏不偏执是她的事,人总要为自己做错了的事付出代价,她现在占据上风,没有对你下杀手,不是记着你们的主仆情分,是忌惮你身后的族人。”
秦佑安提起伏雨就怒不可遏,神态满满的都是不屑,看看天色不早,催促她早些安歇:
“为她这种祸害伤怀,不值得。”
……
隔着很远的一座高阁内,伏雨人首蛟身,长发曳地,对着一面水光镜恣意大笑,笑得酣畅快意。
除了千年前的那一次,她已经很久很久没这么大笑过了。
……
吕侯府,花木葱茏的书房之中,阔沉的案几上,没有摆放笔墨纸砚,单单摆着一把算盘,平平无奇的市井算盘,不镶金,不镂玉,乌沉沉地压在人心上。
宰执大胤朝堂三十余年的吕相,须发灰白,神色萎靡,怔怔看着眼前的算盘。
一千年前,他用这把乌木算盘力挽狂澜,拯救了滑县吕氏一族人的性命,现在,算盘再一次摆在他面前,他却左右为难。
白帝城风平浪静,几大门阀世家接连派人来睿王府,卑词厚币送上重礼,乞求“若吾仙君”网开一面,不要追回各家老祖傍身的轮回印。
杜小草穿着幽若星辰的蓝色霓裳,施施然品茗闲坐,让铁婉娘出面把礼物收下,人撵出去。
她搅黄了敕封大典后,国之图腾的大戏戛然而止,形势变得愈发微妙。
火蛟伏雨也好,仙后崔明月也好,大胤仙帝和朝堂世家也好,全都蛰伏不出。
外松内紧,挑拨结盟,诡计和阳谋堂而皇之,无所不用其极。
就缺一个跳出来发难的人。
一千年前,秦紫胤当此大任,背刺若吾仙君。
一千年后,秦佑安敬谢不敏,再也不肯上当。
有几个不识趣跑来怂恿他的世家族老,当场就被他刺成糖葫芦,扔出睿王府以儆效尤。
鬼迷心窍的人,真的做了鬼。
天水赵氏的那位族老,万幸自己没有进府去聒噪,没当这种出头椽子,否则已经人头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