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仙帝忌惮妖鸟,对“东凫神君”这尊前朝余孽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庇护一方山水,得一方香火。
吕文昭对这个他一脚从潭水里踹出来的“侏儒”,毫无敬畏心,只记得人家打躬作揖的卑微,送了礼物又偷拿回去的小气,对村民立庙叩拜野神的行为嗤之以鼻,话里话外都是讥讽。
“愚夫愚妇,不可救药!”
杜小草听得不满,替东凫神君分辨:
“他被废黜千年,泥塑也被打碎,换成一般山神神灵,早就湮灭了,能活到今日,短短三个月就恢复元气,必有他的过人之处嘛。”
她绘声绘色,描述那日天降钱雨的盛况,一夜鼎成、平地涨水的神通,末了赞一句:
“他手里还有冬至钱这种宝贝呢。”
吕文昭呵呵:“就两枚而已,忒寒酸,去年五岳神君给仙帝过寿辰,在白帝城撒了十日福寿钱,能把你们村子埋起来!”
“福寿钱……能一枚换十个大元宝么?”
杜小草眨着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问得纯挚,气得吕文昭拂袖而去。
这天没法聊了。
隔天就是腊八,焦溪村很隆重的一个节日。
家家户户都备了糯米、薏仁、花生、番薯、桂圆和红枣,大锅熬煮腊八粥。
熬好了,端去给邻居,自己喝邻居送来的。
这是展示乡情和善意的节日,家家户户欢声笑语,那些滞留村中的豪阀贵人,都有受过恩惠的村民送去腊八粥。
杜小草这边,除了村正娘子端来的腊八粥,崔小屠也来了,满脸憨相的端了一大碗粥给她,催促她赶紧喝下:
“以前金氏骂骂咧咧,我送了粥,你也喝不着,今年她管不着了,你赶紧喝吧,我全部用的好食材,还添了从盐山顺回来的金晶盐,一斤就要十两银子。”
杜小草听着他献宝,笑得嫣然,端起粥慢慢地喝。
按照焦溪风俗,邻居送来的粥,不管味道如何,都要当面喝几口,大声夸赞。
她早起还没吃饭,正好喝崔小屠送来的咸肉粥。
搁在从前,她进裴府当丫鬟以前,能在腊八当天喝到这么一份添加了金晶盐、雉鸡丝和各色山珍野菜的米粥,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美食。
便是现在,杜小草也幸福感爆棚。
她长这么大,头一回有人专程给她送粥。
崔小屠还惦记着她说炸鱼丸的事,早早去溪涧里捞了许多柳叶鱼,装在一只盛了水的大瓦罐里。
很小的小鱼,无鳞无刺,最适合炸鱼丸。
杜小草去找村正娘子讨了些新挖的野荠菜,又从芥袋里翻出几种可以食用的干药草,细细地切成碎沫备用。
崔小屠帮忙去提水,劈柴,把瓮里的桐油倒进热锅里,然后点火烧灶。
杜小草用瓷盆和面,娴熟地捏出一个个蛋黄大的鱼丸,滑入滚烫的油锅里,滋滋爆起一朵朵油花,香气四溢。
崔小屠美滋滋等投喂,全然没留意旁边凝视他的死亡眼神——
秦佑安和吕文昭坐在院子里,一边喝腊八粥,一边看着杜小草忙忙碌碌,身边还跟着一个眼生的村中少年,心情复杂,表情莫名。
杜小草没有介绍崔小屠给他们认识。
主仆之间,不需要互相引荐朋友。
她真这么做了,才是僭越,还会让崔小屠尴尬。
热锅滚烫,鱼丸入锅即熟。
杜小草瞅准火候,用竹笊篱一个个捞出来,放在旁边的竹匾里控掉油渍。
一片黛绿中,点缀着橘红色的蚂蚱虾,焦酥可口,香气袭人。
崔小屠按捺不住馋,要去拿一个吃。
隔壁梧桐树杈上,传来一声谑笑:
“小草姑娘,今日的鱼丸,可备下了我的份?”
杜小草抬头看去,唐圭笑眯眯地坐在树杈上,伸长脖子望向她刚炸好的鱼丸,还朝院中的秦佑安拱拱手:
“秦世兄安好,吕兄安好。”
这做派惹来吕文昭的嗤笑:“唐六公子,饿病又犯了啊?”
“有疾在身,又见美味,奈何奈何!小草姑娘,请赐鱼丸?”
他说得戏谑,杜小草轻笑着拿起几个鱼丸,要隔空抛给他。
过去三个月,他们惯常这样互投美食,几乎没有失手过。
秦佑安静静看着,突然开口:
“小草,这么不懂规矩?怎能如此轻慢贵客?”
他边说边站起身,冲梧桐树杈上坐着的唐圭拱手回礼:
“白帝城一别,许久不见唐公子,今日重逢在异乡佳节,当共坐,同食,把酒,以飨故人之情。”
他说得郑重,唐圭也严肃起来,跳下树杈,重整衣冠,从院子正门进来。
剑眉星目,棱角分明,鼻梁笔挺,容貌相当夺目。
身上的衣饰,也更换过了,头戴远游冠,腰佩玉玦,身穿藻火纹的锦袍,缂有火焰形的族徽,身形并不算魁梧,眼神也不凌厉,翩翩君子,谦逊稳重。
三人重新见了礼,入坐。
杜小草帮忙添了一副碗筷,转身要走的时候,被秦佑安喊住了:
“让你的朋友也过来吧,大家认识一下。”
杜小草原地懵。
她在裴府的时候,掌院嬷嬷教导规矩,再三重申:
主子的宾客是贵人,奴婢的亲朋是下人,一应规矩等同仆婢,不得僭越。
崔小屠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不够资格与秦、吕世子共坐。
唐圭这个世家庶子,都能碾压他十万里。
秦佑安看她傻愣在原地,皱眉催促:
“还不快去?”
杜小草无奈,喊崔小屠过来。
他人夯胆子大,旁人敢请,他就敢坐,魁梧身板独占了一面桌子,依葫芦画瓢地拱手作揖:
“三位公子,我叫崔小屠,是焦溪村的银匠,小草的朋友,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
吕文昭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青梅竹马的朋友啊,失敬失敬,在下吕文昭,京城人氏,初次见面,小兄弟能否给我们说说小草从前的趣事?”
崔小屠见他这般和悦,顿时上头,吧啦吧啦扯出来一堆糗事。
大部分都是金氏如何不慈,如何打骂苛虐继女,不给吃饱,不给穿暖……
一桩桩一件件,苦巴巴戳人心窝子,无趣得很。
末了,还瓮声瓮气地抱怨:
“我怎么都没想到,那金氏居然敢把小草诓到城里卖了!杜家在我们村里是殷实人家,不缺吃穿,坏了心肠,就嫌小草碍眼!后来我听说小草进了裴府,想走我叔叔的门路去看看她,叔叔打我,把我绑到盐山上拘着,快过年了才给放回来。”
秦佑安疑惑:“你叔叔为何打你?”
崔小屠不吭声,一张黑皮涨得通红,避而不谈这话题,只说裴府不是好地方。
“我今天过来,就是想跟小草商议,开春就把她赎回来,住到我家里去,金氏想打她也打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