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楹娘酒铺,洗漱休息,收拾得干净清爽了,坐到临窗的位置品茗。
这间酒铺兼做客栈生意,因为涌进来的巫疆人太多了,房钱水涨谁高,一间螺蛳壳大小的竹屋,就敢收十两银子,还供不应求。
很多人来此地,不止是为了住宿,还为了舟子的那根竹篙,是安全的保障,夜里睡得安心。
杜小草悠哉坐在窗前,翻阅从尸骨身上捡到的游记古籍。
那些人虽然殁了不知道多少年,尸骨身上的芥袋完好无损,她很是发了一笔财,其中还有不少市面上失传的游记、青典册,她看得津津有味。
其中一枚残破玉简上,详细记载了祠庙从无到有,从寂寂无名到拥趸如云的过程,记载得非常详细,哪怕是秦紫胤这个当事人亲自执笔,也不能写得更详尽了。
更有大智慧的聪明人,言之凿凿地判定祠庙是一处“空间漩涡”,自成一方天地,与七十二洲和巫疆都不相同,是从天而降落到险滩上的,是神灵赏赐给巫疆人的寻宝地。
其它还有“古战场遗址说”、“祖巫显灵说”、“巫灵作祟说”,各有可取之处。
杜小草自己看完了,又递给秦紫胤:“看看别人是怎么说你那座祠庙的吧,有那么一两个人,差一点点就猜中真相了。”
秦紫胤心事重重,喊来天芒、天魃两部的年轻人,问他们知不知道有天巫祭炼阴兵的事?
天芒少族长满脸茫然,天魃部的那个年轻人眼神闪了闪,摇头说不知道。
杜小草信了他的鬼,猜测天魃部肯定有猫腻,暂时没有揭穿。
巫疆鼎盛之时,曾经有一位祖巫,十二天巫,无数大巫、老巫,后来祖巫陨落,十二天巫也折了两个,只剩下十大天巫。
天狩、天蝎、天芒、天魃是其中最强大的四个巫部,各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底蕴深厚,其它几个大巫部也不是省油的灯,卯足了劲内斗。
这几日在凶魂谷中,杜小草不止一次遇到袭杀恶斗,凶狠得让人头皮发麻。
天芒天魃两位年轻人,也眼馋谷中的金尸,奈何本事不济,身边又没了护持的老巫,被楹娘死死按在酒铺中,哪儿也不许去,专心当伙计等待家里人来接。
他们的护持老巫都是舟子拍死的,舟子已经放言:谁要报仇尽管来,来一个拍死一个!
“没有本事还敢嚣张的人,全都活该死在荒郊野外,老子那一竹篙就是要教会你们这个道理,那俩老东西死了活该,要不是遇到我这人心善,你们也都被拍成肉饼了!”
天芒天魃两位年轻人三观凌乱,不知道该记恨舟子嗜杀,还是感激他这些天的庇护收留。
以祠庙这些天的混乱,那俩老巫即便还活着,多半也是护不住他们的,又不只收敛,到处树敌,什么祸事都可能发生。
舟子还奚落他们:“你们两个倒霉蛋,以为自己多么受宠,多么了不起呢?就是巫部扔出来的诱饵!看看谁来咬钩罢了,能活下来算你们运气好,活不下来就给你们的兄弟腾位置,这些年我见得多了。”
这话扎心又刺耳,听得天芒少族长和天魃老巫的孙子脸色难看。
楹娘好心转圜,说巫疆向来如此,继承人都是“养蛊”模式,确保巫部传承不会折在窝囊废手中。
舟子哼哼:“养蛊是养蛊,可不是像现在这样,把人推出来送死,就他们身边带的那点人手,能在祠庙捡到机缘?就真捡到了,能平安返回巫部?半道上就给人吃得渣都不剩下。”
他斜乜两个惊惶不安的年轻人,指了指前方的酒铺,“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就乖乖留在这儿当伙计吧,就算你们的长辈真的派人来接了,也别傻呵呵地跟着回去。”
舟子新收的两个“徒弟”,这些天已经跟两个巫疆年轻人厮混熟了,对舟子的说法深以为然,把大胤世家族子之间的明争暗斗说得惟妙惟肖。
“你们巫疆都是蛮部,还盛行养蛊,权利争夺更直白血腥,千万小心,上不上位不要紧,保住命最要紧,命若没了,一切都没了。”
天芒、天魃两位年轻人的心理阴影遮天蔽日,再也不眼巴巴盼着族人来接了,伙计也当得更加卖力,闲暇就跟着舟子一起学习撑船摆渡,一柄竹篙舞弄得有模有样,道行渐长。
夜阑人静,秦紫胤看完最后一卷青典册,连同杜小草给他的近年来大胤邸报,一起堆叠好,面上波澜无波。
山中无甲子,须臾已千年,他渐渐信了杜小草说的那些话,却搞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是“秦紫胤”。
老船夫是唯一可能的知情人,却重伤遁走,不知所终,再见面的机会渺茫得很。
那座被他收起的残破小天地,他数十年来早已翻遍,没有任何跟他身世有关的东西。
即便曾经有,想必也已经被老船夫清除干净了。
暂时来说,他不宜返回大胤,他这张脸,这个身份太敏感,牵一发动全身,不提咸阳秦氏和七十二洲的世家,只说秦佑安这位仙帝,就不可能放过他,哪怕他们极可能是同一个人,因为有了不同的记忆,不同的经历,不同的立场,也会生死相向。
滞留巫疆,是他唯一的选择。
此地寒苦,却多豪杰,昔年他也来游历过。
杜小草看他怏怏不乐,问他愿不愿意放弃“秦紫胤”这个名字和身份?
“你肯定不是秦紫胤,换个名字重头开始,不好么?”
“不好。”
他若不是秦紫胤,他会自己找出证据,他若是秦紫胤,凭什么要放弃自己的名字和记忆?
有些东西,不是他想放弃就能放弃,想在他身上做文章的人,会揭开他一层又一层的面具,掘地三尺地把他挖出来。
他姓秦,咸阳秦氏的秦,这是他矜傲的起点,也是他一生的负累。
杜小草见劝不动他,便随他去了,总不能一剑打杀了他。
秦紫胤却心神不宁,总觉得祠庙那里有异动,他毕竟被拘禁在那里数百上千年,对那里有超乎常人的直觉。
杜小草陪着他去探看了几次,没有发现异常,只是每天都有人守在祠庙原址,靠近崖壁的那片地方,希望崖壁能重新浮现,飞出乌泱泱多的珍宝,让他们逆天改命大发横财。
想得很美好,现实很潦草。
等来等去一场空的巫疆部族怨气难消,脾气暴躁地跳脚大骂,全然忘了从前对“巫灵”的追捧。
秦紫胤这个正主听得皱眉不满,又不能回怼,转身要走的时候,那些怒骂不休的巫疆人忽然中邪一般抽搐起来,精壮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转眼之间就变成了一具骇人的骷髅,衣衫还是齐整的,手中的辟邪符、摄魂铃、仙剑完好无损,人却诡异的惨死。
围观的人群惊骇后退,原地很快空荡荡地。
杜小草扭头盯着秦紫胤,没看出来他这么小心眼,骂几句就要当众屠杀。
秦紫胤摇头否认:“不是我干的。”
他神情紧张地打量周围,担心是老船夫回来了,施展手段震慑信众。
杜小草没察觉到雷隼的气息,那老船夫破开虚空逃遁,再回来的可能十万分之一,就真回来了,重伤在身只会蛰伏隐匿,不会跑到她眼前搞事。
她蹙眉沉思的时候,陆陆续续有人上前,给死去的同伴收敛尸骨,全程除了几声啜泣,再无杂音,更不用说像之前那般跳脚谩骂。